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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菊:善良的化身与坚韧的象征

07-31

百日菊:善良的化身与坚韧的象征

潮新闻客户端 邱仙萍

在遥远的柴达木盆地雪域高原青海,有一个戈壁上的西北小城,叫做德令哈,意思是“金色的世界”。德令哈有一条母亲河,叫做巴音河,在蒙古语中寓意“幸福的河”。巴音河畔有一座诗歌陈列馆——海子纪念馆,是无数文青朝圣的诗歌和远方。1988年7月,海子在这里写下:“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姐姐,到底是谁,是人类还是天空,是具实还是抽象,是寓意还是臆想,这些都不重要。只是知道,当年海子在德令哈呼唤着他的姐姐,在这座他描写的“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中,带着流浪心情的悲凉、悲怆和伤感,带着抑制不住的疼痛和思念,孤独地在德令哈呼喊他的姐姐。像个孩子一样无助无奈绝望,满目疼痛,眺望远方。

时光流转,也是七月。我们走出海子纪念馆,正是暮昏时分,远处的雪山头顶,散发着七彩晚霞,整个德令哈笼罩在金色的穹宇之下。在巴音河畔,我看见了一大片美丽的百日菊,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似乎是向我们点头致意。

在我的家乡,这个时候,正是百日菊开放的季节。百日菊又叫百日草,从初夏到冬天,能开一百多天,生命力很是顽强。那些红色紫色白色黄色的花朵,开在山坡上、田野里,默默无闻,花开无声。百日菊初次开花个头并不高,但是枝顶的花开败之后,侧枝就会萌发,顶端会开出一样的花,而且比之前的长得更高。因此,百日菊又称“步步高”“节节高”。它的花语是“善良”,象征着纯洁和美好。

在这遥远的德令哈,在这雪域高原的山脚下,在这清澈清冽的巴音河畔,看到这样一大片缤纷绚丽的百日菊,我突然很想念家乡,很想念我的奶奶。我的奶奶,名字就叫“菊花”。

我不知道1988年的7月25日,北方和南方是不是都被雨水包围。当孤独的海子在德令哈被雨夜裹挟时,18岁的我,也正在经历人生中第一场暴风雨,我高考落榜了。那天,在哗啦啦的雨水中,我独自爬上家门口的山岗。坡上的茶叶刚被修剪过,绿色的亮片在雨中发着金色的光。我匍匐在奶奶的坟前,泪流满面:“奶奶,今天我来看你了。我很孤独,我很想你。”

奶奶是小脚老太,沉默寡言,总穿着一件蓝布衫。虽然走路不快,但是能量很大,家里养着三头猪,有好几片菜园子。奶奶似乎总是在忙碌,没有停歇。奶奶的菜园子,瓜果蔬菜都长得肥壮。吃不完的豆角、茄子、南瓜等,或送邻居,或在竹匾上晒干存放。奶奶手艺很好,食材只要到她手里,就会做出很精致的点心。有一种用红糖酒酿做的发糕,切成长菱形,淡黄色,蓬松柔软,是我心里最温暖的记忆。每次放学回家,奶奶总会在锅里给我留有吃的,一小碗蛋炒饭,一块米糕,一碗甜酒酿,一个煮鸡蛋等等。

那个时候,农村里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父亲虽说在乡里工作,但我家也不能天天吃米饭,经常在米饭里面加番薯什么的。大姐端着番薯丝煮饭,就会眼泪汪汪。奶奶知道我不喜欢吃番薯和南瓜,每次蒸南瓜,就把南瓜有蒂头的那块切成方形,留给我,她说这块最甜,你看,拿在手里,像是举着一把伞。

我们家有个规矩,饭点前不能去串门。大家都困难啊,大人担心人家喊我们吃饭。不过,运清经常在饭点到我家来。说奶奶,你在忙啊,要不要我帮你添柴拎水啊。奶奶总说,好的好的,等会留下一起吃饭。

运清是个孤儿,一个人住在很小的屋子里,饭吃不饱,经常跟在我哥后面,在我们家吃住。运清头上长着瘌痢,担心会传染,村里不少人嫌弃他。奶奶从来不说什么,我哥吃什么,运清就吃什么,还给他洗被子和衣服。逢年过节或者除夕,也会叫运清来吃饭。运清总说,奶奶,你就是我亲的。

叔叔家搬出去后,我家里来了两个杭州知青,两兄弟,不过高中毕业的年纪。农村里是烧柴火灶的,两人怎么也点不着柴火,饭也做不熟,奶奶就喊他们到我家吃饭。家里有吃的,我经常拿了,悄悄到隔壁送给他们。奶奶明明知道,装作没有看见,有的时候还故意走开。

每年我生日,奶奶总会给我烧一碗生日面,放点酱油,上面撒着葱花,下面卧着一个鸡蛋。曾经课本上,有篇《一碗阳春面》的故事。除夕夜,一家面馆正要打烊,有母子三人怯怯进来,三个人却只要了一碗阳春面。老板夫妇热情招呼他们,煮面时悄悄多放了一把面。第二年、第三年除夕,他们三人来了,还是只点一碗面,老板仍然多放一把面。后来,他们没有再出现。一直到十四年后的除夕,这家人才来到面馆。原来当初他们的父亲死了,欠了很多债务,母亲带着孩子节衣缩食,现在还清了所有债务。两个孩子一个成为律师,一个成为金融人士。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是这碗阳春面,成为精神上的支撑,走过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善良是种子,能传承能发芽,在心灵的土壤中,能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善良是光亮是温暖,让我们坚强勇敢地度过黑夜和寒冬。我12岁那年的夏天,奶奶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生日面条。从此,我的世界开始孤独。但是,奶奶在我们心里种的那棵树,一直在生长,哪怕遇到艰难和风雪,它也没有枯萎和绝望。

奶奶在我们心里种的这棵树,名字叫做“善良”。我和姐姐每次回老家,总会去看看隔壁老人,送点吃的塞个红包。去年冬至,“潮新闻·晚潮”发过一个稿子,叫做《有个好人叫“为民”》。为民的妹妹为泓回忆,小时候他们家在路旁,是通往外界的必经道路,山路崎岖靠行走,行程都要七八个小时以上。为泓外婆每天都会煮一大缸茶水,灶台铁锅里留着一点米饭或者杂粮,即使外出干活,大门都开着不上锁。行人路过这里,可以推开门歇歇脚,喝上一口茶,垫一垫肚子。

农村里的女性,很多名字都带有“花”,像菊花、荷花、莲花、秀花、小花。不是牡丹等富贵娇艳之花,都是在山野溪涧能见到的普通花草,朴素、平凡、静默、顽强,应季而开,也是幽香美丽。

每个人都会有人生的至暗时刻,像是百日菊,经历严酷的夏,萧瑟的秋,一直到初冬来临,它还是在那里步步登高,含笑致意。善良的人总是会容易受到伤害,一颗清澈澄净的心,因过于单纯、真实和不谙人情世故,会容易受到吞噬。1989年3月26日凌晨,海子最终没有战胜自己,这个15岁进入北大的才子,在25岁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他在最后一首诗写到:“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三月份的北方,还是冰寒料峭,积雪蚀骨,天光大亮前最是孤独和黑暗。如果海子能守候到他说的“七月不远,爱情不远,野花青梗不远”,初夏很快就会到来,百日菊竞相开放。海子或能看到他所期待的景象:“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现在的德令哈,早就不是海子当年看到的雨水和荒凉。德令哈的天还是那么深远辽阔,河畔的大风车缓缓转动,像是美丽梦幻的童话,不远处浙江省在德令哈援建的大楼,金色的墙体,在浩瀚碧蓝的暮色下闪闪发光,好一个金色世界。

愿世间所有的善良,都能被温柔以待。愿每一朵百日菊,都能在旷野中,在风雨中,扎根泥土,无惧盛开,顽强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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