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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原文译文大全:探索古代智慧的四部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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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原文译文大全:探索古代智慧的四部曲之二






2021年11月13日·天津南开大学商学院,张行之(航通)受邀参访南开大学商学院,与莘莘学子互动交流400家钢铁产业链上市公司资源整合、供应链金融、资本运作、商业模式创新、升维思考降维打击、解构问题解决问题等话题,并就国学经典、古为今用等做深入探究研讨,席间,大家对《庄子》智慧赞赏有加,为方便同学们共同学以致用《庄子》,张行之(航通)特意整理出来:《庄子》原文译文大全,期望一起研修《庄子》,共同努力做好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期盼南开大学商学院学子能成为当世大学问家·商业资本领域翘楚……

庄子(约前369年—前286年),名周,生卒年失考,约与孟子同时。战国时代宋国蒙邑(今安徽蒙城人,另说今山东东明县人),曾做过漆园小吏,后归隐,一生贫苦潦倒,但是拒不接受楚威王的重金聘请,愤世嫉俗,淡泊名利,主张修身养性、清静无为,内心深处充满着对世态的悲愤,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学说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先秦庄子学派的创始人,后世以“老庄”并称。庄子精神上主张逍遥自在,追求的是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理想世界。

《庄子》是继《老子》之后体现道家学说的一部极其重要的作品,是庄子及其后学所著。现今通行的《庄子》一书,分为“内篇”“外篇”“杂篇”三部分,共三十三篇。全书以“寓言”“重言”“卮言”为主要表现形式,继承老子学说而倡导自由主义,蔑视礼法权贵而倡言逍遥自由,在先秦诸子散文中独树一帜,是一部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散文集。


《庄子》被人称之为“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因原文译文展示篇幅有限,分为四部曲供大家欣赏,此为四部曲之二。


八、外篇·骈拇

【原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 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 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 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 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 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 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 ,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 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 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 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 ;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 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 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 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 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 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 ,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

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 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 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 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 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 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 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 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 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 ,非所谓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 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 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 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 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译文】

脚趾有畸形的,大趾二趾合并成一个趾,这便是并趾 。手指有畸形的,大指上端分歧成两个指,这便是歧趾。 并了,歧了,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后者多 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并趾歧指由于错得造成畸形,当 然不好,不过这是先天遗传造成的,天生的。并趾人歧指 人他们自身什么错误也没有犯,犯了错误的是遗传基因。

腹腔有病态的,里面悬附着瘤子。皮肤有病态的,上 面累赘着疣子。悬附了累赘了,同正常人比较,多得到一 些瘤子疣子,也错在得。瘤子疣子由于错得造成病态,当 然同畸形一样的不好,不过这是后天病变造成的,而不是 天生的。瘤子病人疣子病人他们自身犯了错误,不能推给 遗传基因。

由此可见,病态不同于畸形。

现在有人千方百计推销仁义,说社会之有仁义礼智信 这五常,好比人体之有心肝脾肺肾这五脏,恰恰对应自然 界的火木土金水这五行。似乎心脏长仁,肝脏长义,脾脏 长礼,肺脏长智,肾脏长信,并全是天生的。天生的?是 道德同内脏并生呢,还是内脏歧生了道德呢?

仁义好比并趾歧指,由于错得,成了畸形。不啊,仁 义好比瘤子疣子,由于错得,成了病态,仁义是错得。错 得就是错德。仁义不是正德。仁义不是并了歧了,而是悬 附了累赘了,仁义是心长疙瘩肝长癌。并趾在脚,脚趾间 连生了无用的皮肉。歧指在手,手指上岔生了无用的指头 。畸形,止于无用罢了。仁义则是病态,心脏悬附了仁, 肝脏累赘了义,违反人类天性,背离天下正德,矫情扮演 仁义行为,沉溺何深,岂止无用,而且有害。推销仁义, 扮演仁义,那些人为此而滥用了天赋的耳聪目明。聪是听 觉灵,明是视觉灵。那些人聪明得过头了,并了歧了,悬 附了累赘了,耳目畸形了病态了。视觉灵到病态的程度, 嫌素色衣袍不受看。于是设计等级礼服,用花灿灿的五彩 ,绣乱纷纷的图案,打扮朝廷的贵官,据说有利于仁义的 排练。想昔年的离朱先生视觉非凡,暗室察五色,百步观 针眼。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色彩的麻烦。听觉灵到病态 的程度,嫌独唱歌曲不过瘾。于是建立交响乐队,谱闹麻 麻的六律,奏乱嘈嘈的繁声,娱悦聚会的君臣,据说有助 于仁义的气氛。想昔年的师旷先生听觉超人,盲舞指挥棍 ,一曲动鬼神,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音响的扰困。

推销仁义,扮演仁义,那些仁义病患者违反天性,提 倡错德,捞取名誉,害得天下沸沸扬扬,瞎叫嚷要奉行行 不通的仁义模式。想昔年的曾参先生演仁销仁,史鱼先生 演义销义,真是带坏了头。仁义的并发症是诡辩。那些诡 辩病患者命起题来如耍杂技堆垒坛坛罐罐,让观众吃惊; 发起言来如长绳结满了死纥(纟达),让听众难解;行起 文来如玩藏钩游戏,让读者去猜。他们极有兴趣纠缠着坚 白论啦同异论啦互相争辩不已,说空话,猎虚名,居然也 不怕累。想昔年的杨朱墨翟两位先生最爱这类玩艺,真是 带坏了头。

以上种种仁瘤义疣、不是畸形,便是病态,歪门邪道 而已,绝非正德。

天下有这样的正德。正德就是正得。正得就是得到自 己应得到的。这样的正德绝不至于违反生物天性,人类天 性。所以,如果不违反天性,二合并成一的便不算是畸形 ,不应视同并趾。同样,如果不违反天性,一分歧成二的 也不算是畸形,不应视同歧指。推而广之,只要不违反天 性,太长的也不算是有余,太短的也不算是不足。你嫌鸭 腿太短,想给接长,鸭会惊叫。你嫌鹤腿太长,想给锯短 ,鹤会悲鸣。鸭得短腿,鹤得长腿,都是正得,符合天性 。所谓天性,就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进化淘汰的结果 ,天性宜长的,你何必锯短?天性宜短的,你何必接长? 谁请你去操那一份心呢。替鸭,替鹤?请尊重天下的正德 吧。噫!想起了,你们不是说,仁义乃天性,是人之常情 吗?既然乃天性,是人之常情,又何必劳你们这些好好先 生去操心,去推销,去扮演?仁义既然是正德,还愁正不 起来吗?担什么忧呢?

天下有正德,不正而自正,谁叫你去正。就是畸形, 也未必能矫正。不信你去试试,撕裂脚趾间连生的皮肉, 并趾人会不会哭叫;咬断手指上岔生的指头,歧指人会不 会痛喊。他们二人,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 后者多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皆属畸形,你撕你咬,你 要矫正,除了给人间增添泪水和伤痕,还能得到什么?何 况谁能信任你不错撕错咬,伤害好人?岂止畸形人,就连 正常人看见你走来,也会恐惧的啊。当今天下大乱,你们 这些好好先生,仁义的宣传员,满怀忧患,睫毛锁愁帘, 目渺渺兮看人间,怕来日遭大难,声称要挽狂澜。可是那 些不仁不义之徒根本不管,狠毒的更狠毒,贪婪的更贪婪 ,又抢纱帽又弄钱,天性的仁啊常情的义啊通通撕裂,咬 断。噫!别忘了,你们说过,仁义是天性常情的表现。既 然是天性常情的表现,那些不仁不义之徒为什么心不回, 意不转?三代迄今,近两千年,据说夏朝提倡仁,商朝推 广义,周朝仁义并行,礼乐领先。两千年来,仁啦义啦闹 喧天,天下愈闹愈糜烂!仁义是不是天下的正德,你们可 以自己评判。

天下有常态。常态就是万事万物不一不齐。无论什么 时代,无论什么社会,曲的直的圆的方的歪的正的,你意 想不到的,样样都有,无奇不有,你掌握着四种量具,一 是曲线板,二是直尺,三是圆规,四是矩尺,走入常态社 会环境,这里量量,那里比比。于是啧啧烦言,样样看不 顺眼。你嫌曲的曲率不合理想,使之正曲;直的不完全直 ,使之正直;圆的圆周有一段椭了,使之正圆;方的又稍 稍菱了,使之正方。样样事物都以你的量具为标准,由你 整而齐之,统而一之。一了齐了,常态弄成变态了。你宣 布说:“我恢复了正常状态。”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不正的事物,你用曲线板、直尺、 圆规、矩尺去改正它们,便斫伤它们的天性了。社会上有 那些风马牛不相配的事物,你用绳子把它们捆绑在一起, 你用胶水把它们粘合在一起,便侵犯它们的正德了。你是 制造变态啊,而你自己还不晓得。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洒脱的人,你用礼乐折腾他们,你 用仁义腻烦他们,藉此笼络民心。你不晓得你弄坏了社会 环境的常态啊。

天下有常态。常态就是不用量具自然成形:曲的天生 曲,不是曲线板曲的;直的天生直,不是直尺画直的; 圆的天生圆,不是圆规画圆的;方的天生方,不是矩尺一 方的。常态就是不靠外力自然亲密。天生投合在一起的, 不用胶粘;天生纠结在一起的,不用绳捆。常态就是不按 计划自生自得。该生的到时候油油然都生长了;应得的到 时候纷纷然全得到了。常态似乎莫名其妙,为什么该生, 怎样生长的,为什么应得,怎样得到的,说不清楚。当然 ,古之常态,今之常态,状态方面变化日新,但是常规方 面则无二致。社会环境大不同了,基本规律并无增损。你 们这些好好先生,天性多仁,正德多义,便将仁义塞入道 德教条,强加于人,不知疲倦的八方去游说,原来是要天 下的人都服用你们的迷幻药吗!你们正在制造变态的社会 哟!

迷幻药小剂量使人迷失方向,暂时回不到自己的家乡 ;迷幻药大剂量使人丧失天性,终身找不到大道的理想。 凭什么我这样说?古代的好帝王,那个舜爷爷,天下治得 不错,可惜他天性多仁,正德多义,见百姓没事干,便高 举仁义的大旗,号召人人学仁习义,以免闲得发慌。大家 敬爱他老人家,当然听话,说干就干,拼命表现自己的仁 心,狠狠展开自己的义行,可忙啦。仁义积极分子,包括 假仁假义的假积极分子,大批涌现。不仁不义分子弄得垂 头丧气,脸面无光。反仁义分子呢,当然逃不脱天诛地灭 啦。这不是仁义迷幻药使人迷失方向,乃至丧失天性了吗 ?

夏商周这三代迄今近两千年,社会价值取向最大的变 革是鄙弃无为,崇尚有为。官方谈奋斗,民间讲拼搏,意 思一样,就是有为,大家勇于牺牲天性,陪外物去殉葬。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是老百姓。他们岂止牺牲天性 ,而且要钱不要命,最可怜。高一层的是士,文士和武士 ,有一碗饭吃,所以只为名誉地位殉葬。不但牺牲天性, 而且要脸不要命,有些殉葬场面十分感人。再高一层的是 大夫,贵族做官的,脸是有了,足够光彩,所以要捍卫家 族的世代簪缨,不惜以身殉葬。再再高一层的便是圣人, 包括帝王以及大政治家大思想家,物质精神两方面的欲望 早已满足,所以愿为江山社稷殉葬。当然,他们都说:“ 寡人日夜操心,只为天下百姓。”前面这四种人,各干各 的事业,各打各的招牌,互不相同。但是他们都在奋斗拼 搏,这点完全相同。奋斗就有牺牲,拼搏就有危亡。同样 牺牲天性,同样殉葬外物,他们这四种人简直是一路货色 ,很难说谁贵谁低贱。

牧场两个羊倌,一个成年已婚,一个少年未婚,不慎 丢失羊群。主人怒,问那已婚的:“你当时在干啥?”答 曰:“读圣贤书。”问那未婚的:“那你又在干啥?”答 曰:“走六子棋。”他们二人,一个好学,一个贪玩,显 然事业不同,志趣不同,可有二点完全相同,都丢了羊。 你能说二人谁丢得好些,谁丢得坏些?伯夷是孤竹国的储 君,商朝的遗臣,拒食周朝的粟米,为了名,结局是饿死 在首阳山。盗跖是柳下惠的弟弟,山东的流寇,劫掠齐国 的财货,为了利,结局是被杀在东陵山。他们二人,一个 大贤,一个大盗,人格不同,境界不同。可有一点完全相 同,都丢了命,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你说伯夷死得光 荣,就能让他再活一次?你说盗跖死得耻辱,就能让他再 挨一刀?

天下人人都在殉葬哟。人人!

某先生呜呼了。查此人系为仁义殉葬的,大家盛赞: “君子!君子!”

某先生完蛋了。查此人系为钱财殉葬的,大家痛斥: “小人!小人!”

同样的殉葬,呜呼完蛋皆是死,你们偏偏看不见。迷 幻药使你们回不到自己的家乡,找不到大道的理想,只关 心谁君子谁小人,不关心死活。

同样丢命,同样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伯夷不就是 被杀在东陵山的盗跖吗?盗跖不就是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 吗?二鬼黄泉相逢,自然平等,谁需要你们去赞君子,斥 小人。

我也追求道德完善,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自由, 一任仁义规章来管辖我,把我训练成曾参、史鱼那样的道 德模范。

我也祈求膳食丰厚,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淡泊, 一任味觉享受来引导我,把我培养成俞儿那样的烹调专家 。

我也需求聪耳灵醒,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清静, 一任听觉享受来支配我,把我陶冶成师旷那样的音乐权威 。

我也要求明目洞察,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朴素, 一任视觉享受来控制我,把我塑造成离朱那样的色感大师 。

我追求的道德完善,不是指仁义规章,而是指符合自 身天性的正德的完善。

我乞求的膳食丰厚,不是指味觉享受,而是指维持自 身生命的必需的丰厚。

我需求的聪耳灵醒,不是指听觉享受,更不是指倾听 外物吵闹,而是指听见自己内心的寂静。

我要求的明目洞察,不是指视觉享受,更不是指细看 社会纠纷,而是指看见自己灵魂的安恬。

如果有一个人,眼里只照看社会状况,耳里只聆听外 物的声音,嘴里只品尝别家的口味,心里只追随他人的德 行,完全丧失自己的性情,岂不枉自为人,虚度一生。他 这一辈子,得到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眼福、耳福、口 福,顺应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天性。迁自我,就别人 ,他活得大苦大累,令人同情。人若终身顺应别人的天性 ,肯定别人的肯定,就算他是大贤伯夷吧,也同盗跖一样 ,行为不正,思想荒淫!

在下庄周非常之不象样,居然在这里谈道德,实在惭 愧,要请读者原谅。我的品质低劣,怕受仁义管辖,这辈 子只好堕落下去了。当然;也不敢太堕落,堕落到引大贤 与大盗为同志,去干那些荒淫不正的事情。我能得到自己 的正德,便满足了。


九、外篇·马蹄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 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 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 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 生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 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 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 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 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 ,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 。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 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 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 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 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 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夫马 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踢。马知已此矣!夫加 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 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 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 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 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译文】

漠北大草原,野马动成群。啊,自由的象征!

史前时代,是我们的祖先有求于马,而马无求于人。马与人曾经互不相识,真正平等。

快蹄跑雪踏坚冰,厚毛抗风御寒冷。适应辽阔荒凉的环境,是马的天性。

渴了自寻甜泉喝,饿了自觅茂草啃。喜欢独立自在的生存,是马的天性。

翘起后腿尥蹶子,踢偷咬的豺狗,踢追捕的猎人。爱和平,是马的天性。

马群告别故乡,被卖进城,看见高楼大厦,非常吃惊。母马嘶叫:“天啦,里面居然住人!”公马喷鼻:“但愿这里不住我们。”

与人类的相识,乃马类的不幸。一旦被相马权威伯乐先生看中,检验合格,便是马最大的不幸。伯乐通知马主人:“牵那畜牲来受训。”从此开始苦难的历程。

训练班的总教练是伯乐,姓孙,名阳,又名伯乐,以马师的身份侍候爱马的秦穆公。其实伯乐是一个群体的共名,哪个时代都有,哪个国家都有,可以姓张李王,赵钱孙。他对人说,“鄙人的特长是整治畜牲。”他对马说:“朋友,我了解你。你们谁优谁劣,谁纯谁杂,谁千里谁豆腐,我一眼能看出来。请信任我,同我愉快合作。”那些好出风头的马见他走来,都很激动,引颈长嘶。

训练课程可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烙烧杂毛,理鬃剪鬣,修脚钉掌,火印打号,安笼头,衔嚼铁,系缰绳,又用皮带捆扎背部、胸部、腋部、腹部、臀部,再拖进马棚内,关入糟枥,押上栈床,其事甚烦。有一些天性倔强的马,受不了一连串的厚爱,或咬或踢,怙恶不悛,遂被拉到屠场,宰了卖肉。第一阶段结束,十有二三之马被杀。

第二阶段,耐饥考验,饿毙一批,耐渴考验,又渴死一批。测试高速长跑能力,倒毙一批。突然加速,说是培养爆发力,又累死一批。整顿作风,淘汰自由散漫分子。统一步调,清洗离心离德分子。这两类被叫做害群之马,当场屠了示众。第二阶段结束,十有五六之马已呜呼了。

伯乐训练班能卒业的马仅有小部分,均获毕业证,被称为良骏。因其毛色互异,赐以嘉名,例如骅、骝、骢、(马因)、(马辛)、骓、骐、骠、骝、骊,都很好听。可怜这些骏马,口中嚼铁横卡,压疼舌根硌疼牙,缰绳一拉,勒痛嘴巴,全身绊绊挂挂,从颈项周围到肛门上下,屁股还要挨鞭打,说不出的尴尬,天性完全抹杀。自然之马,悲哉,被改造成人类之马!

岂但整治马匹,人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伯乐先生。陶匠说:“鄙人的特长是整治粘土,捏造陶器,圆的溜圆,方的正方。不信请用圆规比比,矩尺量量。”木匠说:“鄙人的特长是整治木料,打造木器,曲的正曲:直的笔直,不信请用曲线板比比,直尺量量。”伯乐何其多呀!

马师强奸马意,还以为马应该谢他的恩。似乎马喜欢被整治,被勒,被鞭。

陶匠强奸土意,还以为土应该谢的他恩。似乎土喜欢被整治,被捏成方圆。

木匠强奸木意,还以为木应该谢他的恩。似乎木喜欢被整治,被曲,被直。

有谁尊重马的天性,土的天性,木的天性,为马呼吁,为土呼吁,为木呼吁。我只听见一片激赏之声,说孙马师本领高,说张陶匠技艺强,说李木匠工夫好。

七十二行之外,还有国王。

国王强奸民意,还以为百姓应该谢他的恩。似乎大家喜欢被整治,被管,被奴。他永远不晓得自己有什么错,正如七十二行大大小小的伯乐,洋洋得意,死不觉悟。当然,我说的是坏国王。

好国王的治天下不会是那样的,我相信。

好国王能觉悟。他晓得,百姓有百姓的永恒。织布穿衣,耕田吃饭,便是百姓的永恒。国王江山易改,百姓永恒难变。凡是百姓,同得耕织,同得吃穿。同得就是同德。耕织吃穿便是百姓永恒的同德了。好国王还晓得,百姓有百姓的自由。百姓好比野马野牛野羊,自由蕃息在漠北草原上,各自成群,大家一样,不偏私,不朋党,一便交给大自然去牧放,就是天放。所以好国王让百姓同德,让百姓天放,而不自作主张,弄得百姓停耕罢织,东流西浪,家破人亡。国王有德,百姓记在心上。所谓有德之世,就是这样。

远古大酋长,比好国王更好国王。那是至德之世,无为而治,天下平康,民间与官方互相遗忘。人人肚子饱胀,身体肥胖,昂头向上,走起路来噔噔响。谁也不必向谁低头,大家眼睛含笑,直视前方,看不见是非,不懂得你短我长。物我混淆,彼此不分,真是好时光。人快活,大自然也欢畅。山不通车打隧洞,水不行船架桥梁。万物与人和平共处,一切生命终老故乡,天下无逃亡。山山群兽同居,树树众鸟合唱。草不割,木不伐,到处莽莽苍苍。虎豹牵去做朋友,不然发扬。

从蒙昧的远古之世到启蒙的尧舜之世,至德萎缩了,降为有德,酋长膨胀了,升为国王。好国王坏国王交替上台,这时候出现了圣人。圣人耳聪目明,智能优异,发现社会危机,于是手忙脚乱。(三‘贝’,如‘磊’)(上‘尸’下‘贝’)驮碑似的抬出仁来,快马赶路似的奔向义去。众人见他如此卖力,不但不肯凑趣,反而对他怀疑:“人不为财,谁肯早起?嘻嘻。”圣人又觉得仁义大道理,不太具体,于是制礼作乐,让礼法管制众人的行为,让音乐驯服众人的情绪,以为这样将有助于实践仁义。他哪晓得结果是引起了更严重的社会危机。礼法使人弄虚作假,成了高级诈骗。音乐使人纵情快意,成了低级文娱。从前家家耕织,同心同德,人皆是一样的。现在一分为二,一些人锻炼成伪君子,一些人熏陶成真小人。社会由此分裂,永不归一。理想国就这样坍成废墟。

所以我说:

不砍倒朴素的檀,哪有檀木。

不雕檀木,哪有祭怀。

不设祭怀,怎好祭拜神祗。

不敲碎天真的噗,哪有白玉。

不琢白玉,哪有朝版。

不握朝版,怎能朝拜君王。

不整垮天下正德,谁去听鼓吹仁义。

不毁掉天性常情,谁需要制礼作乐。

不沉湎五彩诱惑,谁去看美术图案。

不接受五声扰乱,谁需要音乐律吕。

砍倒朴素,敲碎天真,工匠是罪人。

整垮正德,毁掉天性,圣人是案犯。

漠北大草原,自由的野马,朴素的野马,天真的野马,渴了自寻甜泉,饿了自觅茂草,喜了交颈摩擦,怒了回身踹踢。生活方式简单,学得这四方面的技能,够之足矣。文明人的狡猾狃狠,马不明白。马做梦也想不到人有那样坏。

一经整治,马就明白。人有政策,马有对策。马被派去拉车,背上压辕,颈上套轭,额上戴累赘的铜镜,奈何不得。马失群而孤绝,用阴险的目光看周围的一切。扭颈缩项,诡计脱轭。猛拖蛮撞,皮带断裂。偷咬缰绳,暗吐嚼铁。鬼鬼崇崇,似人做贼。朴素天真,完全毁灭。谁逼马学坏的?伯乐伯乐,难道罪责!

远古大酋长的至德之世,无为而治,家家户户安居耕织。人人思想自由而不起坏心,行为自由而不干坏事。一边嚼一边笑,吃饭也在舞蹈。东走走西逛逛,消消肚子饱胀。生活方式简单,学得耕织两方面的技能,够之足矣。后代人的诡诈贪婪,他们那时做梦也想不到。

后代出了圣人,抬仁奔义,制礼作乐,天下就弄糟了。礼乐剥夺行为自由,仁义妨碍思想自由,使家家户户不安居耕织,而去矜夸智能,而去追逐利益。昏居乱臣,酷吏奸商,大盗恶贼,伪君子啦真小人啦一齐上阵。朴素天真,荡然不存。谁教人学坏的?圣人圣人,该承担犯错误的责任!


十、外篇·胠箧

【原文】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藤,固扃鐍,此世俗之 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藤扃鐍之不 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 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 ,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 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 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 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 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 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 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 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 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 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 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 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 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 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 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 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 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 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 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 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 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 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 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囗(左“扌”右“丽”)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 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 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 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爚乱天下者 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 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 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 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 好知之过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 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 罗落罯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 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 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 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 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 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机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 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译文】

当今战国时代,社会看重知识。知识乃力量,无知无识要上当。你看《防窃须知》大字写在驿馆门墙:敬请各位驿客小心,谨防摸扒钱囊,暗撬货柜,偷启物箱;行李要看管好,绳要捆紧,锁要锁上;若有失窃,本馆概不赔偿,祈谅。这个《防窃须知》字字千金,便是人间最宝贵的知识,最值钱的力量。你不好好学习,掌握,运用,纵然读遍了《诗》《书》《易》《礼》《春秋》也等同愚。所谓知识,世俗认为就是这样。

奈何小偷小摸容易防,而大盗难防。大盗之来也,呼啸成群,明火执仗,浩浩荡荡,钢刀架在你脖子上。眼睁睁你看着义士们放手枪,提的提,担的担,抬的抬,扛的扛。未捆紧的他叫你捆紧,未上锁的他叫你锁上。捆紧,锁上,《防窃须知》替谁帮忙?所谓知识到底给谁以力量?

读者诸君不妨想想,世俗所谓知识,有哪一样不被大盗拿去,用于自我武装?圣人耳聪目明,贤人怀才握智。世俗所谓聪明才智,有哪一样不替大盗帮忙?施展你的才智,努力囤积,结果是为盗囤粮。运用你的聪明,尽心守卫,结果是为贼守赃。啊,一生储藏,给贼女做了嫁衣裳。

其实你遇到的不是大盗。够资格的大盗有头有脸,根本不去打家劫舍。齐国出过超级大盗,历史上写着呢。

从前的老齐国姓姜,后被盗,改姓田,亦即现在的新齐国。老齐国是姜大公开国的,曾是周朝天子手下第一文明富强之国。那时齐国,国无荒地,人口稠密,村庄连接,炊烟相望,鸡犬相闻。国土两千多里,到处尽是禾稼,临水便有渔家。从首都到东西南北边境,全国政令统一,体现仁义礼乐四大理想,透过各级地方行政机构,贯彻基层,何尝没有遵守圣人的法制呢。精神文明化领域,官方的宗庙祭祀祖先,民间的社坛稷祠礼拜农神,勤谨而又活跃,何尝没有听从圣人的教导呢。这个够资格的圣人之国,历数百年,到齐简公,跳出个野心家田成子,他是部长级的大夫,杀了简公,盗了齐国。姓田的劫夺了姓姜的,表面上齐国仍然是齐国,国名不改。明盗之外,又添暗偷的色彩,田成子真是超级大盗哟。他盗走的岂止齐国江山,包括圣人的法制啦圣人的教导啦亦即仁义礼乐四大附件在内,都连锅端走了。一手掌握圣人造的四大附件,用来笼络百姓,大家就不敢骂出口,虽然人人心头明白他是盗贼。四大附件保证他的安全,稳坐江山,名正言顺,等同尧舜。这就是继承的合法性。既然合法,邻国小的就不敢公开批评,大的也不敢宣战出征。从此齐国江山姓了田,代代传,直到今。田成子不仅仅盗了国政,兼盗仁义礼乐,且盗周公,大公、管仲、孔子这些死硬了的圣人,盗他们的来站岗值勤,就象哨兵,保卫盗贼的身家性命!

读者诸君再想想吧,世俗所谓知识,有哪一样不被大盗拿去,用于武装自身?世俗所谓圣人,有哪一个不被大盗抓去,站岗值勤?

其实田成子这样的超级大盗算不上最坏的。据说齐国的居民老太婆,感他的恩德,惦记他的健康,给他献礼品。歌曰:“老太婆,采枸杞,送给敬爱的田成子。”假仁假义也许比真暴真虐好。暴虐的超级大盗,历史上多着呢。

从前,夏桀王砍谏臣关龙逢的头,商纣王剜谏臣比干的心,周王杀忠臣苌弘,撕成肉块,吴王杀忠臣伍子胥,煮成肉汤。四位贤臣死得那样惨啊,要逃要抗都不行啊,因为圣人定下法制,君是君来臣是臣嘛,因为圣人留下教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不把圣人抓去站岗值勤,不盗圣法圣教,暴虐无道之王坐得稳吗!杀得下吗!撕得成吗!煮得了吗!

说国王暴虐无道吗?有道就不暴虐了吗?

盗跖是山东的流寇,掠齐国的财货,办人肉的宴席,够暴虐了。有喽罗问:“报告大帅,小的听说圣人有道,那是啥玩艺儿?干咱们这行的也有道吗?”盗跖回答:“蠢货,七十二行,行行有道。无道,闹得起势头吗。你听着。要偷要抢,先摸肥瘦,不必调查,全凭直觉。可见了咱门灵视灵听,这是圣。破门而入,冲在前头,不怕牺牲,这是勇。撤退出来,争着断后,掩护弟兄,这是义,见机行事,晓得适可而止,这是智。分赃公平,体现博爱精神,这是仁。五德皆是圣人的教导,全属优秀品质。品德败坏,无道,只配做小偷,休想当大盗!”

现在该明白了:善人不依圣人之道,想善也善不起来;坏人不靠圣人之道,想坏也坏不下去;盗跖不用圣人之道,想横行山东,成吗。不是我庄周硬要骂圣人,明摆着的,社会上善人少,不善的人太多。这就注定圣人对社会贡献少,破坏多;教育作用少,教唆作用多。听了圣人的话,若有一人问善,便有三人作恶。圣人仁义,盗贼动干戈。事情正是这样:

缺豁上唇,冷掉门牙。

鲁国酒酸,赵国挨打。

圣人登场,大盗出马。

打击圣人从严,处理盗贼从宽,社会才有治安。其理亦如溪谷断源,河水自然流干;丘陵铲平,渊潭自然填满。哪一天圣人死绝,哪一天大盗完蛋,天下复归平静,了却许多麻烦。

圣人一天不死,大盗一天不止。社会现状正是如此。百姓老实,寄希望于圣法圣教,以为由此可能天下大治。夏桀商纣那样的暴君早就操纵了圣法圣教,田成子那样的奸臣早就窃取了圣法圣教,盗跖早就利用了圣法圣教,这些事实百姓不知道。愈倚重于圣人的那一套,愈有利于暴君奸臣,以及大盗。任何发明创造,他们都能抢到,偷到。

你创造量粮的量升和量斗,作为标准量器,他们抢去,放大缩小,损人利己。

你发明称物的锤秤和天平,作为标准衡器,他们偷走,加重减轻,利己损人。

你创造对牌和印章,用来杜绝弄虚作假,他们抢去,用于瞒天过海,营私舞弊。

你发明仁义,用来矫正世道人心,他们偷走,用于伪装门面,欺骗百姓。

仁义也能偷走,你觉得奇怪吗?民间有句话,你该听过吧:“偷了腰带环扣,十字街上砍头;偷了国家机构,金銮殿上封侯。”诸侯深宅大院,他们坐在厅堂高谈仁义。普天下的仁义都在他们嘴上,难道不是偷偷叼去的吗。圣法圣教,圣人圣智,古圣人创制的一切都在他们手中,难道不是偷偷拿去的吗。

社会太黑,出了那样多贼,投奔强盗队伍,抢夺诸侯爵位,偷仁义,偷量器,偷衡器,偷对牌和印章,以谋取富贵。纵然奖励他以阔气的小车,嘉勉他以荣誉的高帽,他也不肯向善。纵然威慑他以斩首的严刑,他也不肯改恶。一窝的争跳贼船,大家用各种方式配合盗跖,已成黑潮难挽之势,这是圣人的罪过哟。

不妨听听,老生常谈:“大鱼深潜不上岸。利器秘藏不宣传。”圣人的那一套圣法圣教便是秘密武器,宣传不得。大鱼跳上岸去,被人捉住。秘密武器宣传出去,被人盗取,危害社会。

所以我说:

杜塞聪明,扫除才智,强盗自然消逝。

摔破珠玉,砸碎珍宝,小偷自然减少。

烧掉对牌,毁掉印章,心态恢复健康。

打烂升斗,折断衡秤,人间恢复信任。

不依圣法,不听圣教,舆论恢复公道。

解散乐队,禁奏繁声,耳朵才有灵听。

取消美术,禁用彩色,目光才有明澈。

不靠量具,不慕新奇,工匠才有巧艺。

删掉曾参和史鱼的模范事迹,锁死杨朱和墨翟的辩士嘴巴,抛弃仁义说教,人类才能找到正德,同归妙境。有聪明,不外露,用来反省自己,人人这样做,社会就不分崩离析了。有智慧,不外露,用来充实自己,人人这样做,社会就不惶惑了。有道德,不外露,用来约束自己,人人这样做,社会就不邪怪了。曾参演孝子,史鱼演忠臣,杨朱和墨翟演伶牙俐齿,师旷演乐感的耳朵,离朱演色觉的眼睛,工(亻垂)演匠手,都在火爆爆的炫耀自己,演戏罢了,徒使社会不安,绝非正道,毫无用处。

我又要缅怀至德之世了。远古的大酋长,各统领其氏族,计有容成氏族、大庭氏族、伯皇氏族、中央氏族、栗陆氏族、骊畜氏族、轩辕氏族、赫肯氏族、尊卢氏族、祝融氏族、伏牺氏族、神农氏族共十二个。在那些美好的岁月,文字尚未发明,氏族史官结绳记事,挂在公堂一排排一串串,编成历史。没有国王,没有圣人,大家平等。吃生肉嚼野蔬都香甜,穿兽皮披树叶都漂亮,过最简陋的生活都安乐。两两氏族之间,虽是邻居,遥遥望见,鸡犬相闻,彼此也不往来,因为双方不需要贸易,不需要作战。人人享尽天年,终老故乡故园,不必逃难。这就是至德之世了。不象当今乱世,大家惶恐不安,东听西探,伸长颈项踮起脚,望眼欲穿。忽然传说:“某公很贤!”大家怀揣干粮,奔去投靠那所谓的靠山。家中丢下亲人不顾,地里抛开禾稼不管,离乡出县,一去不还。更有商人为赚钱,士人为捞官,脚印延伸出诸侯之国,轮迹延伸出千里之远。大家狂跑求利,制造社会动乱。啊,这就是重视智能和信息惹起的麻烦,责任在上面。

上面爱智,已惹麻烦,加以政治无道,安得不爆发社会大动乱!

智的害处有这样大?

有。鸟类在空中飞得好好的。人用智造弹弓,打杀鸟类。后来又造拉射的弓箭,又造扣动扳机射的弩箭,又造箭尾系线射的(矢曾)箭,猎具愈精良,鸟类愈狡猾。后来又造长柄罗网捕鸟,用于笼养,大批活捉。猎具的智慧迫使鸟类扭曲天性,改变生活方式,乃至异化。鸟性被扰乱了,空中生态被破坏了,贻患无穷。这是滥用智造成的。

有。鱼类在水中游得好好的。人用智造骨叉,叉杀鱼类。后来又造系竿的钓钩,又改良诱鱼的钓饵。后来又造船用的撒网,岸用的赶网,断流的拦网,有柄的捞网,悬架的扳网。后来又造竹编的捕笼,小型的俗呼筒苟,大型的俗呼母猪苟,设置激流,过程的鱼误入笼内游不出来。钓具捕具的智慧迫使鱼类扭曲天性,改变生活方式,乃至异化。鱼性被扰乱了,水中生态被破坏了,贻患无穷。这也是滥用智造成的。

有。兽类在野外活得好好的。人用智造石矛,刺杀兽类。后来又造捕大兽的地网和捕小兽的翻车网,又造阴险的绳套和暗算的铁夹,又造诱捕的栅笼和陷坑,又造围捕的鹿角栅栏。捕机愈精臭,兽类愈狡猾愈猛狠。捕机的智慧迫使兽类扭曲天性,改变生活方式,乃至异化。兽性被扰乱了,野外生态被破坏了,贻患无穷。这又是滥用智造成的。

有。人在世间生活得好好的。上面开发智能,下面用智求利。社会风气恶化,时兴卖弄嘴劲。或引经据典,巧言骗人;或虚张声势,大言欺人,或阐一板夹缠混淆的坚白论,迷惑听众;或来一段生拉活扯的同异论,吓退论敌。诡辩的智慧迫使众人不信任常识,不尊重事实,改变思维方式,哄了自己又哄别人,由糊涂而异化,常识被批臭了,事实被打倒了,思想被搞糟了,贻患无穷。这还是滥用智造成的。

智的四大害处,已如上述,都是当今乱世大家看见了的。所以我要再说,以往每次社会动乱,乃至今后每次社会动乱,都是爱智惹的麻烦,责任在上面。

各人有自己的智力圈,智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知识是自己没法了解的。所谓求知,世人误认为就是越圈探求不了解的知识,而不是深入了解圈内的知识,认真运用圈内的知识。世人羡慕,憧憬,追求自己智力圈外的,小看自己智力圈内的。

各人有自己的爱好圈,爱好不是无限的,圈外的事物是自己没法爱好的。所谓批评,世人误认为就是越圈指责不爱好的事物,而不是深入检查圈内的事物,认真批判圈内的事物。世人藐视,厌弃,责难自己爱好圈外的,珍视自己爱好圈内的。

于智力圈,世人贵外贱内。于爱好圈,世人贵内贱外。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安得不爆发社会大动乱!

至德之世崩溃以来,迄今两千年了。智能和信息愈来愈受重视,结果怎样?污烟瘴气,晦暗了日月的光辉。水浅树稀,戕贼了山川的灵秀。气候反常,风雨不时,寒暑不定。岂但人性扭曲,鸟性鱼性兽性也扭曲了,就连蠢蠢爬动的蠕虫和翩翩飞动的甲虫也丧失天性了。上面爱智,一念之差,世界就乱成这样了啊。自众酋长退位,国王登极,夏商周三朝的文明时代开始以后,上面制定的政策就是重视智能的,两千年来一贯的了。憨厚诚实的百姓,上面才不爱呢。他们只爱那些色恭貌谨不老实的坏人。恬淡无为的智士,上面才不用呢。他们专用那些能言善辩不踏实的政客。多言爱辩,从官方到民间,处处听见训人的喧嚣声。仅凭这一条,社会就乱了。


十一、外篇·在

【原文】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 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 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 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 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 ,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 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 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 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 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 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 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 乃始脔卷囗(左“犭”右“仓”)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 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 进之,鼓歌以余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 。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 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 ,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 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 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 ;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 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 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囗调节讙 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 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 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 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 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 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 ,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 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 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 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 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 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 :“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 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 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 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 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 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 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 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 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 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 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 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 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 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 ;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 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 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 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 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 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 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 ,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 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 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 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 :“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 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 曰:“意!毒哉!僊僊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 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 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 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 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 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 ?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 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 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 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 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 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 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 ,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 。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 ,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 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 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 ,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 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 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 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 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 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译文】

听政治家谈论怎样治理天下,在下庄周纳闷,无话可说。天下这东西难道能治理?我看,愈治愈糟,愈理愈乱,不如高抬贵手,听之任之,宽之恕之,饶了天下,让天下去自治自理好了。

不听之,不任之,你意欲何为呢?树样板,立楷模,你想用高标准的道德去扭曲天下人的本性?

不宽之,不恕之,你意欲何为呢?设密网,置苛法,你想用最严厉的刑律去剥夺天下人的正德?

本性天生,不愿被人扭曲。正德天赋,不愿被人剥夺。本性既是天生的,就是合理的,不会长久泛滥成灾的。正德既是天赋的,就是合法的,不会长久倾斜成恶的。天下人的本性正德既不泛滥又不倾斜,谁需要你去治理天下呢。所以我说,不如高抬贵手,饶了天下吧。

天下一治就糟,一理就乱。我举两个极端的例子。从前尧是好国王,善待百姓,使人笑嘻嘻的放纵天性,寻欢作乐,丧失了应有的恬淡之情,尧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从前桀是坏国王,虐待百姓,使人愁闷闷的束缚夭性,吃苦受罪,丧失了应有的快活之情。桀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失去恬淡,失去快活,两个极端都背离了天下人的正德,恶果相同。一个国王,不管是尧是桀,是好是坏,他的施政方针长久背离正德,天下不糟不乱那才怪呢。

天下这东西绝不能治理,只能自治自理。

大自然造了人,人便是小自然。人体禀承阴阳二气,实现生命。人体内的阴阳二气与大自然的阴阳二气互相感应,同步循环。人情有喜有怒,喜属阳,怒属阴。尧使天下人大喜,大喜损耗阳气,桀使天下人大怒,大怒损耗阴气。天下人的阴阳二气损耗过度,就会干扰大自然阴阳二气的循环。大自然的阴阳循环被扰乱了,季节就会不时,寒暑就会失调,气候就会反常。反常的气候使禾稼遭灾,使瘟疫流行,最终使人自身受害。这不是报应吗?

岂止人身受害,人心先已受害了啊。因为喜怒不当,心态不稳,使人行为浮躁不安,思想游移不定,谋虑疏忽不周,事业终久不成。正事不成,便搞歪门邪道,或矫情的装模做样,曾参演孝子,史鱼演忠臣,或狠心的为非作歹,盗跖当贼王。正派反派,皆属心理变态。这不是人心受害吗?

天下人心受害,社会上冒出来那么多的正派反派。正派就是所谓善,例如曾参史鱼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倾天下的财库不足以发奖金。反派就是所谓恶,例如盗跖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腾天下的监狱不足以关坏蛋。天下虽大,国家虽强,赏善罚恶,仍嫌无力。夏商周三朝的文明时代直到今日,官方日夜昏忙,忙于赏善罚恶,闹得轰轰烈烈,哪有闲暇关怀人的天性正德。民间同样不安,因贪赏而心失恬淡,因惧罚而情失快活,哪有兴趣做正经事,当老实人。

心得恬淡,情得快活,乃是人的正得。正得就是正德,符合天性。好国王尧放纵百姓的天性,坏国王桀束缚百姓的天性,同样背离人的正德。他们两位这样治理天下,能不糟乱?

国王不走极端,既不学尧,也不学桀,又是怎样治理天下的呢?情况会好些吗?

一般而言,历代国王治理天下,正面高举八条标准:明,聪,仁,义,礼,乐,圣,智。国王以为,百姓爱上八条标准,一一做到,天下就非常美妙了。实际情况又怎样呢?

爱明吗?结果是沉迷于形形色色的现象。

爱聪吗?结果是困惑于吵吵嚷嚷的呼声。

爱仁吗?结果是猛批不仁,否定正德。

爱义吗?结果是严惩不义,不近情理。

爱礼吗?结果是把礼仪技术化,徒具形式。

爱乐吗?结果是助长了淫逸享乐的风气。

爱圣吗?结果是把圣德学术化,只剩六艺。

爱智吗?结果是助长了信口雌黄的风气。

如果社会秩序良好,百姓安份守己,这八条标准高举也可以,不高举也可以,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如果社会失常,百姓不安份不守己,这八条标准你还要高举,就会加紧束缚,伤害他们的天性,就会加重折腾,贻误他们的正业。天性伤害了,正业贻误了,天下也就更糟更乱了,奇怪啊,你在上峰高高举起的明明是祸害,天下人竟然都瞎了眼,虔诚膜拜之,坚决捍卫之。天啦,他们迷惑到了这般地步!我原以为他们心头明白,对那八条应付了事,哪晓得他们当了真,视八条若神明。断荤腥,伤房事,身心俱净方可宣讲,跪坐端正才准恭听。奏韶乐,跳文舞,唱赞歌,行礼如仪,把那八条弄来供起。看了哭笑不得,我能其奈何哉!

国王运用八条标准治理天下,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令人失望啊。

所以聪明的君子最好不要去治理天下。如果迫不得已,坐上王位,君临天下,那你最好无为,高抬贵手,饶了天下.你能无为,听之任之,宽之恕之,百姓就能安份守己,天下也就自治自理了。无为不是消极的撒手不管,而是积极的尊重人,爱惜人。所以先哲有言:“他用尊重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交给他吧。他用爱惜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传给他吧。”

真有这样的君子,天下归他,那就好了。他,心情恬淡快活,既不辛苦自己的心肝脾肺肾,输出什么仁义礼智信,去教化天下人,也不烦劳自己的两耳双目,动用什么聪听明察,去监督天下人。他安闲不动而形象高飞若龙,天下皆见。他静默不语而声音远播若雷,天下皆闻。他显示某种神秘的灵迹,悄悄影响大自然,冥冥带动大自然,从容而收奇效,无为而成大功,使百姓蒸蒸日上,使万物欣欣向荣。那时候,天下自治自理了,哪轮得上我辈俗士出些馊主意治理天下啊。

崔瞿先生在教育界做官,前来拜访老聃,请教怎样治理天下。无为主义大师老聃的回答使崔瞿先生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问:“不要去治理?说的倒轻巧。可你叫我怎样去挽救人心呀?”

老聃说:“我劝你谨慎些,别去干扰人心。人心是世间最敏感的了。一枚软钉子,半句批评,它就下沉,奄奄一息了;一片好脸色,半句鼓励,它就上进,蠢蠢欲动了。下沉它便折,上进它便腾。七上八下,折折腾腾折折腾,够苦的了,一生折腾不安宁。轻轻揉,铁心能变软;狠狠捏,慈心能变硬。心啊心,被镰刀割,被尖刀刺,被雕刀刻,被挫刀啃,累累尽是伤痕,一触即疼。不要去热它,谨防燃成一团火;不要去冷它,恐怕凝成一块冰。人心是世间最快速的了。心思飞遍九州四海,不过一转瞬。心一动,人仿佛悬浮在天顶,飘摇不稳;心一静,人仿佛潜没在海底,寂寞无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自由而受控制的,最逞骄矜而不听命令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

老聃又说:“咱们的老祖宗,那个轩辕黄帝,疼爱百姓,爱之以仁,教导百姓,导之以义。是他不自觉的带坏了头,用仁义去干扰人心,后来的好国王尧爷爷啦舜爷爷啦才捡了坏样的。尧爷舜爷煎心熬肝,苦苦的煎熬出仁义来。又制定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以保证仁义的普及,好把天下人培养成仁义积极分子,为此费尽气血。尧舜躬行仁义,亲自跑腿视察,爬山爬得大腿不长肉,涉水涉得小腿不生毛。他们如此勤政,仁义还是难以普及,因为反仁反义顽固分子太多,而尧舜的苦口婆心又不奏效。就拿尧来说吧,他把政敌欢兜赶到南方国境,他把诸侯饕餮押往西方国境,他把水利大臣共工流放北方国境。讲暴力,尧赢了;讲仁义,尧输了。舜怎样,就不必提了。种种事实证明他们扭不过天下人,他们普及仁义是失败了。”

老聃又说:“历史发展到夏商周三代,情形更可怕。仁义孕育出畸形双胞胎,各走极端,吓死天下人了。坏的那个坏得不近情理,暴君夏桀啦贼王盗跖啦都是;好的那个好得不近情理,孝子曾参啦忠臣史鱼啦都是。此外还有对骂的两大派,一派儒家,一派墨家,水火不相容,社会矛盾激化,到处可见;互相猜疑,因为你喜我怒;互相欺骗,因为你愚我智;互相诽谤,因为你恶我善;互相讥讽,因为你假我真。矛盾引起内耗,社会元气大损。分裂道德,各行其是,致使人心涣散。追求知识,用于拼搏,酿成人际纠纷,社会动荡了,仁义的宣传完全失败了,官方急转弯,乞灵于惩办。创造新刑法,严密管束不听话的百姓,好比木匠弹墨线对付不正直的树材。发明新刑具,残酷伤害不招供的犯人,好比木匠用斧锯钻凿对付不出声的木头。天下被躁蹭得乱糟糟,罪在谁?罪在圣人,是他们用仁义干扰人心,才弄成那样的。折腾了天下人,执政者也活得不舒但。当官的贤士纷纷溜之乎,退隐深山老林,独善其身。当国王的高居庙堂之上,害怕江山不稳,胆战心惊。”

老聃最后说:“看看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吧。刑场上,砍头的,斩腰的,曝尸堆成小山了哟!广场上,锁颈的,枷脚的,示众排成大队了哟!城内城外,断腕的,截腿的,割鼻的,黥面的,剃眉的,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个哟!刑刀溅血,刑具浸泪。血迹泪痕之间,儒墨二家大摇大摆挤来挤去,兴高采烈的出够了风头。这些人,哎哟哟,居然面无愧色,脸皮真是太,太,太厚了啊!还谈什么八条标准,圣?智?礼?乐?仁?义?明?聪?谁能证明圣智不是刑如上的尖锋与利锷?谁能证明仁义不是刑具上的铆钉与累钉?千军万马冲锋之前,选射一支哨音悦耳的响箭,作为进攻信号。谁能证明孝子忠臣不是暴君贼王登台亮相之前先射的响箭呢?忠孝事迹听来悦耳,接着是大黑暗,大屠杀。崔翟先生,你若不能证明,请允许我总结一句吧。“锄圣铲智,天下大治!”

轩辕氏族的大酋长坐上王位,是为咱们的老祖宗轩辕黄帝。黄帝自称天子,立足中原黄土,收揽茫茫九州。黄帝在位第十九年,天下归一,老祖宗很得意,乃巡视峙炯山,那是北方国境外的一座神山。黄帝登山访问广成子,他也是无为主义大师。

黄帝说:“我们的老学者呀,你好,他们向我报告,说你修道多年了,攀上顶峰了,完全掌握大道了,所以我专程来请教。我想听你谈谈什么是大道核心的实质,简明些,扼要些。我们正在考虑做两件事,当然都是密切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了。第一,抓抓天地精气,用来促进农业发展,取得五谷丰收的效益。第二,管管阴阳二气,用来促进万物生长,取得生态平衡的效果。抓,用什么工具抓?管,设什么机构管?请老学者给我们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广成子说:“你向我请教的那个问题纯粹是思辨性的问题。你考虑要做的那些事情纯粹是技术性的事情。也就是说,你问得太玄奥了,你做得太琐碎了。自你即位起,这十九年来,大自然乱套:云气无力密聚,雨季偏偏少雨;寒气提前入侵,草木未老先衰;大气瘴浊不清,日月光度减弱。你这人呀,一副谄媚相,见识鄙陋,难成大器,还胡扯什么大道本质!”

黄帝恭敬告辞,退行出来,吩咐随僚副官,不许请示报告。他说:“就当我已经逊位了。”又派了到山下隐匿处建筑一乘独居的小屋。屋成,黄帝迁入。炕床不用烟褥,只铺草藤。黄帝闭门静心持斋,不问政,不近女,不吃肉,如是三月之久。

斋期结束以后,黄帝复出,从面容到意态焕然一新,再登崆峒去见广成子。

黄帝由南人室,见广成子头南脚北逆卧炕上,凝目北窗外景,无心迎客。

黄帝恭敬的跪在下风,自谦口臭,连叩两头,说:“知悉我们的老学者掌握大道了,特来请教。敢问怎样修养自身,争取延年益寿。”

广成子急翻身坐起来,说:“你回你算是问对了,再不装腔作势了。本来嘛,你关心的就是延年益寿嘛,何必扯什么大道的本质呢。来来来,坐近些。我有兴趣同你谈谈大道,从延年益寿的角度谈谈。所谓大道的本质,那玩艺儿太难说啦,深沉沉的摸不透,黑茫茫的看不真,问也是白问。装瞎吧,勿明察。装聋吧,勿聪听。精神内聚求清静,自身得到调整。要清静,勿劳体,忽耗精,乃有可能长生。因为不看不听,心猿意马关紧,省得精神管自身,延年益寿才可能。一心守已,五官安份。知识添烦,聪明受困。抓天地,管阴阳,你有这个权?阳之精,浮在天,我替你去调查过了,在光明的九霄的上面。阴之精,潜在地,我替你去调查过了,在黑暗的九泉的下面。天地精气各司其职,要你去抓?阴阳二气各行其事,要你去管?抓抓你的精神吧,慎勿浮想联翩,农业自己晓得发展。管管你的肉体吧,慎勿贪欲泛滥,万物自己晓得繁衍。你不横加干涉,五谷不会减产。你不横加摧残,生态不会打乱。我对自己,不搞一分为二,割断身与心的关连,总是合二而一,调谐阴与阳的循环。你看,我修身养性一千二百年,形体仍未衰变。”

黄帝连叩两头,说:“广成子成仙了!”

广成子说:“来,再坐近些。我还有兴趣同你谈大道。万物演变永无穷,人皆相信有终止。万物真相难猜测,人皆以为早看透。我信奉的大道有不少的道友,或在神界为皇,或在人间为王。道外芸芸众生,或在地上享受阳光,或在地下洞穴躲藏。可怜众生,连你在内,活着依赖泥土,死了回归泉壤。我早迟会与你分手的,投身于永无穷的演变之门,游心于难猜测的真相之乡。反映太阳,衬托月亮,我是一颗行星,地久天长。是道友也好,非道友也好,我都心不在焉,随即遗忘。三十年,一代人。我已送走四十代人,见他们生,见他们亡。唯独我至今留在世上,如夜天的一粒星光。”

云将是天上统率云霞的大将军,满天飞,忙工作。造云,升云,降云,聚云,散云,行云,是他的日常事务。一日巡飞东海,来到扶桑。扶桑是一株高大的神木,是太阳从东海登天的梯架。扶桑的横枝上,云将遇见鸿濛。鸿濛是天上制造元气的精灵,日常工作清闲,这时候他正在横枝上跳舞,两手拍打大腿,双脚一齐纵跳,雀跃似的。云将立刻停飞,静静旁观。看很久,问:“老先生是谁呀?在这里做什么?”

鸿濛跳舞不停,答一声:“玩!”

云将说:“我有问题请教你呀。”

鸿濛仍跳,仰视云将,问一声:“哟?”

云将说:“老先生你就边跳边听吧。近年来我发现大气对流层的情况不妙,高空气流不肯下降,低空气流不愿上升。上面的阳下面的阴拒绝性交,导致阳不温和,阴不舒畅,可严重啦!还有呢,空气中的阴气、阳气、风气、雨气、晦气、明气,这六气的比例失常,结果是打乱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时序。我现在下决心抓抓六气,虽然这已超出我的职权范围。我要整顿空气成份,使六气的比例恢复正常,使四季的时序井井有条,使万物的生长由我促进。老先生给我参谋参谋吧。你说,这六气到底该如何抓?”

鸿濛掉头不再理睬,还在跳舞,雀跃似的,两手拍腿,双脚纵跳,踏歌曰:“不!知!道!不!知!道!”

一连串“不知道”给云将泼了冷水。爱百姓,爱万物,这样的仁心,这样的义行,老先生他竟然不欣赏,云将也就无兴趣实践了。所谓决心也者,一风吹焉。

三年后的某日,云将巡飞黄河流域中段,来到宋国上空,滑翔俯瞰郊外禾黍油油,有商朝残存的故宫旧址哑哭在青春的原野上,不胜感叹。忽见下面一人正在雀跃,乃急降洛,拖带着一朵云滚下去成大雾,遮罩原野。果然是鸿濛在这里跳舞,云将大喜,急步向前行礼,说:“仙啊,还记得我吗?仙啊,还记得我吗?”

鸿濛说:“扶桑之枝。”

云将连叩两头,请求鸿濛赐教一二。

鸿濛停跳,说:“飘飘浮浮,绝无追求。痴痴傻傻,不知去哪。慌慌张张,随便观光。看了就忘掉,一切不知道,赐你什么教?”

云将说:“三年来到处替百姓服务,办各种公益事,深受欢迎。后来我聪明了,装痴卖傻,想摆脱百姓的纠缠。我觉得自己很象大傻瓜,可那些百姓仍然紧跟我。我走到哪里,他们追随到哪里。我的一言一行,他们都作记录,说是样板,照着模仿。真是太可怕了!仙啊,请指点我,让我摆脱尴尬的处境吧。”

鸿濛说:“违背了生态的常情,倒错了生物的本性,秋天禾稼无收成,苦了百姓。可怕哟,牛羊散了群,马跳槽,猪打圈,鸡飞腾,狗逃命,野兽狂奔,宿鸟夜鸣,仿佛闹地震。可怕哟,赤地千里草不生,大火烧森林,昆虫死尽。噫哟,这是什么原因?原因只有一个,当官的爱服务上了瘾,就象你,正事不做瞎操心,拼命治理百姓,一天一折腾!”

云将说:“那我怎么办呀?”

鸿濛说:“唉,你中毒太深了!决把大雾收拾起来,飘回天上去吧。”

云将说:“遇仙不易,聆教一句也好。”

鸿濛说:“哟,百姓缠你你缠我。好吧。从今以后,管云只管云,别去滥操心。独自飞行,保持清静。百姓怎样,少去过问。无为而治,该亡的总要亡,该兴的总要兴,兴亡自有天命。勿明察,勿聪听。不在乎他人欢迎不欢迎,忘掉你的自身。混自我入万物,否定主体客体之分,同归玄冥妙境。给精神松绑吧,不再好智,好奇,好胜,灵魂洗得干干净净。芸芸众生不忘本,叶落自然归根,不必你去提醒。万物的生命植根大自然,好比婴儿依傍母亲,酣睡沉沉。一旦萌生主体意识,断奶便是孤儿,尝命运的酸辛。还须回到母亲怀抱,方能睡得安稳。想用概念支配事物,想用科学探索秘密,到头来,白费劲。规律不受你摆布,该灭的还在灭,该生的还在生。”

云将说:“仙赐福音,教我缄默。从前错了,如今明白。”说完连叩两头,起身告别走了。

人太鄙俗,耳朵变长,爱打听别人的看法。观点和我一致的,听了高兴;和我不一致的,听了便不高兴。和我一致的,视为神交的同志,当然多多益善;和我不一致的,视为潜在的敌人,当然死绝才好。这种心态是怎样形成的?说来可笑,不过是想在社会上出风头罢了。同志神交,未必跑去同他联络;敌人潜在,未必跑去把他打倒。心头想想而已。未必付诸实践。不妨再问,想出风头又是为了什么?怕自己被埋没,他想与众不同,如此而已。想与众不同,结果怎样呢?说来可悲,与众雷同。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想自己与众不同,所以才在那里日夜拼搏。你想出风头,也跑去参战,衣袋内藏着备用的同志红名单和敌人黑名单,当然与众雷同了嘛。说这是鄙俗,一点不冤枉。你想不鄙不俗,就别存风头之念,就别怕自己被埋没,就别做与众不同状。倒是相反,不妨乐与人同。一人的见识和能力总有限,赶不上众人的。采众人的见识,长自己的见识;纳众人的能力,添自己的能力。此理小可修身,大可治国。

说到治国,当然是为君王治国,有些先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马上抬出夏朝的禹王,商朝的汤王,周朝的文王。此所谓三王也,啊呀呀,圣衷独裁多伟大,一人便可安天下!这些先生目无众人,念独裁的古经,出自己的风头,贪小利,忘大弊,一意孤行,不让天下自治自理。拿别人的国家去冒险,有几个到头来不输光的哟。三代以来,这类鄙俗的政治家出了不少,而国家保下来不亡的一个也没有啊。国家落到他们手上,有一万条理由非亡不可,没有一条理由能保下来。信托鄙俗的政治家,丢了江山社稷,糊涂的国王,我为你悲哀!谁拥有江山社稷,谁拥有一切。拥有一切的人就不要混自己入一切,尤其不要在那一切之内日治夜理,东拼西搏,就象三王那样自找麻烦,而应超脱在一切之上。这样才算得上真正拥有一切,也才可能影响一切,而不受一切影响。否则让自身降级成江山社稷的一个部件,便是江山社稷拥有你,影响你了。只有超脱了,才有主动权。明白此理,不但可以治国,兼可修身。身怎样修?依靠众人的见识和能力,让天下自治自理,以便解脱自己,游心世外,浪迹天涯,独往独来,做到真正独立,真正拥有。独有不是独裁。独裁者最渺小,独有者最伟大。

伟大的独有者,他是怎样教化天下人的?

他的教化不显形,若飞鹰的投影;

他的教化不声张,若空谷的回响。

由你作主,提出问话。

他作顾问,竭诚解答。

他的立场超脱,无一定的倾向;

他的行动随和,无一定的规章。

他引你走出迷途的怪圈,投入无穷的演变。

他守独立,不靠任何势力。

他不僵化,随时更新自己。

他的仪态音容,与常人同,以至忘掉小我,隐自身于茫茫人海之中。

小我都忘掉了,拥有等于没有。

国王迷信拥有便是实有,所以速亡速朽;

他却看透拥有原是虚有,所以天长地久。


十二、外篇·天地

【原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 。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 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 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 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 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 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 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 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 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 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 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 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 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 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 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 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 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 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 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 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 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 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 衣。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 :“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 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 ?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 ,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 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 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 :“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 :“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 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 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 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 ,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彀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 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 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 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 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 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 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 。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 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 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 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 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 乎大顺。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 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 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 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 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 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 之谓入于天。”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 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 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 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 为处危,其观台多物, 将往投迹者众。”将闾葂觑觑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 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 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 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 井,抱瓮而出灌,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 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 “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 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 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 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 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 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 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 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 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 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 ,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 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 ,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 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囗(上敖”下“言”)然不顾; 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 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 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 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 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 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 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 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 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 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 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 。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 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 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溟。”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 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 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 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 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 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 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 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 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 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 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 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 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也,愚之 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终身不 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 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 ,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囗(上“艹”下 夸”音hua1),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 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 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 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 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 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 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 ,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囗(“悛”字以“凶”代“厶”音z ong1)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 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囗(左“足”右“支”) 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囗(左“号 号”右“鸟”)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 ,皮弁鹬冠囗(左“扌”右“晋”音jin4)笏绅修以约其外。内 支盈于柴栅,外重囗(左“纟”右“墨”)缴囗囗(左“目”右“完 ”)然在囗(左“纟”右“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 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译文】

天地辽阔,有哪一处不显示出变化的迹象呢?变化是普遍的。万物繁杂,有哪一种不活跃在自得的状态呢?自得是相同的。军民众多,有哪一个不隶属于国王的旗下呢?国王是至高的。国王要具备人德,方可在位。国王要顺从天道,方能成功。所以我说,远古的大酋长统率天下,无为而治,内具人德,外顺天道,如此而已。

顺从天道,就是坚持道的观点。舆论的倾向歪斜了,用道的观点去纠正。君臣的关系混淆了,用道的观点去澄清。政府的功能阻滞了,用道的观点去理顺。自然的生态失衡了,用道的观点去调整。必须内具人德,方能外顺天道。所以,贯通宇宙的是道,贯通社会的是德,贯通万物的是义。万物的存在有其合理性,这就是义。行政工作自上而下,这就是事。工作能力有所专长,这就是技。技,附丽于事。事,取决于义。义,受辖于德。德,符合于道。道,通行于宇宙间一切事物之中。所以我还要说,远古的大酋长照料天下,注重修德学道。他们自己廉洁无欲,所以百姓自给自足。他们自己潇洒无事,所以万物自盛自衰。他们自己沉静无哗,所以社会自守自稳。

我理出头绪,该这样说:“国王无力,大道归一,万事顺利,天下安谧。国王无欲,大德完善,百姓恬淡,鬼神称赞。”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哟,你是浩浩高天,照看众生。道哟,你是茫茫大地,接纳百姓。当权的君子,你们不死心,还想横加干涉,那可不行。不做什么,让万物自己去创造,这是道。不说什么,让真理自己去表白,这是德。尊重生命爱惜人,这是仁。求同存异放百花,这是大。不矫情以傲岸,不苦他人之所难,这是宽。吞万物以大肚,怀有他人之所无,这是富。德的外化,化成纪律约束,这是纪。德有了,照着做,做出成绩,这是立。道有了,顺着走,走得全对,这是备。坚持自己的立场观点,我视外界的硬夺软缠,至死一贯,这是完。道,德,仁,大,宽,富,纪,立,备,完,这十个方面,当权的君子弄通了,他的雄心壮志就立得牢固了,万民就去投奔他了。他这样的君子,山有金矿不采,海有珠蚌不捞,手不摸触钱囊,心不挂牵纱帽,寿高不办喜筵,命短不须哀蛋,阔绰而不矜骄,贫穷而不潦倒。派他掌管财政,他不贪污,不设自己的小金库。让他统治天下,他不糊涂,不当自己是大人物。在他看来,万物同根生,死生一个样。”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哟,你好比雪白的石英石,沉在深水亮晶晶,摸不着,看得清。铜不得道不成钟,石不得道不成謦。正如钟謦沉默,不敲不鸣,无声的道哟,人不问,你不答,人不感,你不应。万物皆是客,没有你,谁来作主人,天下谁来定。有那大德君子,为了永葆天真,官场俗务衙门事,耻于过问。他立足于道,智慧通神,所以远播德名,内心生一感念,外界便有响应。是道造成我们的肉体,无道,哪来七尺身。是德养成我们的灵魂,缺德,糊涂过一生。保持起码的体魄,活够应有的年龄,立德做出了成绩,学道弄通了理论,这不就是大德的人品。有那大德君子,地下隐没,象一条秘密的阴河,一旦把地面的表土冲破,忽然喷成高柱,沛然流成大河。沿途百姓喜洋洋,欢呼追洪波。道哟,你那里黑茫茫,俗眼不见你的迹象;你那里静悄悄,俗耳不闻你的声响。唯有立德的君子,黑茫茫里看见了朝霞曙光,静悄悄里听见了和声谐唱。道哟,你深奥又通俗,哺养万物;你神奇又简易,输送精气;你是空虚,最最没有,却能提供万有,满足万物需求;你是变化,奔跑不停,却能提供静境,招待万物安寝。”

黄帝视察北方边境,北渡赤水,登昆仑山,南望中国,非常得意。回到山下行宫,发现胸前一串挂珠丢了,急得要命。黄帝说:“俺那玩艺儿是命根儿,是道的象征,怎丢得呀!”当即召开御前会议,决定派人率领队伍搜昆仑山,找回“道”。

黄帝吩咐大臣阿知,说:“你是知识分子,读五车书,通万国文。你领队去找吧。”

阿知去了,没有找到。回来报告:“我用知识去找。百科全书翻遍,找不到那玩艺儿。”

黄帝吩咐大臣离朱,说:“你是视力冠军,暗室察五色,百步观针眼。你去找吧。”

离朱去了,没有找到。回来报告:“我用视力去找。遥视透视用遍,找不到那玩艺儿。”

黄帝吩咐大臣叱吼,说:“你是辩论专家,能说会道。你去找。”

叱吼去了,没有找到。回来报告:“我用辩论去找。逻辑术用了,推理法用了,嗓子喊哑了,还是找不到道的象征,那串挂珠。”

黄帝莫可奈何,叫象罔来。象罔是隐身人,他的名字译成白话就是形象没有,谁也看不见他的尊容贵体。黄帝说:“只好派你去试试了。”

象罔去,找到了。黄帝闻讯惊叹:“怪哉!有形找不到,无形找到了。”

象罔说:“无找无,容易找。”

尧帝在位时,拜许由为师,常常请教。隐士许由的老师是啮缺。隐士啮缺的老师是王倪。隐士王倪的老师是被衣,又名蒲衣先生,也是隐士。

尧帝想让位给许由,许由说笑话推掉了,还反唇相讥呢。尧帝又打啮缺的主意,询问许由:“你的老师啮缺怎样?他的修养可以坐天下吧?我想拜托他的老师王倪从旁促成,行吗?”

许由说:“你这是拿天下去冒险!我的老师啮缺,一聪二明三圣四智他都占全,谋略深远,办事果断,禀性非凡。他敢用人为的力量捆死天生的自然,就象马夫用(革酋)带勒紧马的臀部,所谓主观战胜客观,人定胜天。百姓触犯刑律,他只晓得严办,而不晓得他倡导的聪明圣智正是万恶之源。天下他来坐吗?他用人力否定天然,有好戏看。第一幕是自我中心,打倒对立面,大家围着他转。第二幕是鼓吹智能,智多好做官,士人急得火燃。第三幕是扩充官府,自己找麻烦,累得寝食不安。第四幕是改造世界,主观碰客观,碰得青鼻肿脸。第五幕是号令四方,全民总动员,大家手忙脚乱。第六幕是陷入困境。矛盾堆成山,应付各界请愿。第七幕是不幸逝世,天下又大乱,留下一个烂摊。天下他能坐吗?我很了解啮缺老师,确实禀性非凡,有凝聚力,有创造力,能做地方官,但是不能当国王。作为国王,面对天下,他的主观能动性大强了,是个典型的治理迷。治理走在前,动乱跟在后,因果关系啊!什么治?那是百姓的祸事。什么理?那是国王的仇敌。”

尧帝游览华山,车到山麓的华家庄。庄主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头儿,前来恭候圣驾光临。

尧帝下车。庄主拱手行礼,说:“晦,圣人!请允许老夫致祝词吧。”

尧帝微笑点头。

庄主唱:“一祝圣人遐寿。”

尧帝皱眉说:“免了免了。”

庄主又唱:“二祝圣人巨富。”

尧帝摇头说:“罢了罢了。”

庄主再唱:“三祝圣人多子多孙。”

尧帝瞪眼说:“不要不要。”

庄主说:“遐寿巨富,多子多孙,人人都盼望呀。独有你不想听,为什么?”

尧帝说:“多子多孙多顾虑。富了事烦,不得清闲。高龄不死讨人嫌。这三点不利于个人道德的完善,所以不敢,不敢。”

庄主说:“我以为你真的是圣人,原来我看错了。你只是普通的君子罢了,唉。听我说吧。老天爷生下了万民百姓,不论好好歹歹,总会给他一只饭碗。金碗铁碗泥碗,碗总是有的嘛。子孙有碗可端,谁叫你去顾虑。富了,就当财产不是你的,正好分给贫民,不就清闲了?真资格的圣人,想法和你的不一样。他好比鹌鹑不择居处,他好比雏鸟不择口粮。他出游,满天飞,不用官员迎来送往。社会生活正常,他居高位,也向大家携手共进,臻臻日上。社会生活失常,他便退休,保持个人道德高尚,晦迹韬光。人生百年厌倦了,他便抛弃无聊的皮囊,让灵魂解放,随风飘荡,搭乘白云,飞向天堂,啊,那真正的故乡。你怕的那三点,对他毫无损伤。什么高龄讨人嫌,对他说来,此话荒唐!”

华家庄庄主说完便走。尧帝仿佛梦醒,急追上去,连说请问请问。庄主不回头,走着说:“请打道回府吧。”

尧帝怅然若失,但见华山状似一朵红莲含苞开放,映照朝阳。

伯成子高,姓伯成,名高,学道修德甚勤。从前尧帝在位,提拔贤士,伯成子高当了侯爷。后来尧退位,让给舜,伯成子高照当不误。再后来舜帝视察南方,死在苍梧,治水有功的禹即了帝位,便是夏朝开国之君。伯成子高心头明白,尧舜时代随着朴素的民风去了,文明时代跟着残酷的血与火来了,便打报告辞职。不待批准,他已回乡务农,躬耕南亩。

夏禹王既然是靠治水起家的,所以要贯彻论功行赏的政策。封官赐爵,得看你的成绩表现,贤不贤在其次。不过,伯成子高这样的著名贤士,虽然无为无功,也得挽留在朝,免得舆论瞎说咱们功利主义。于是他老人家带着随员亲自去找伯成子高,真是求贤若渴。

伯成子高正在耕田。夏禹王下田去,站在下风位置,自谦口臭,恭敬的说:“咱们的老前辈,尧爷在位时,封你当诸候。天下传给舜爷,你继续当诸侯。舜爷把天下传给我,我还来不及登门拜望,老前辈你哟怎么就撂开担子走了。好好的侯爷你不当,跑来耕田,是对我有意见吗?老前辈呀,咱们谈谈好吗?”

伯成子高说:“从前尧爷在位,以德为纲。他不奖赏谁,百姓自然矢勤矢善。他不惩罚谁,百姓自然戒骄戒悍。现今你在位,以刑为纲。你动辄奖赏人,百姓仍然不仁不义。你动辄惩罚人,百姓仍然违法乱纪。以刑为纲,道德衰亡,动乱将会没完没了,是你带的头哟!呆在这里做什么?你快走吧,别打扰我的正经事。”

伯成子高不理睬夏禹王,继续耕他的田,小心翼翼,不漏耕一寸地。

最初有什么?有“无”。

任何“有”最初都没有。

最初还有什么?还有虚无。

任何存在最初都还不存在。

既然没有任何“有”,

哪有代表“有”的名称呢。

既然不存在任何存在,

哪存在反映存在的概念呢。

到后来有了“有”,

这个“有”是宇宙。

宇宙就是大一。

宇宙只有一个,所以是大一;

宇宙混饨一团,所以是大一;

宇宙处处一样,所以是大一;

宇宙未分大地,阴阳同一,所以是大一。

这个一,内藏道,

尚未醒,在睡觉。

又到后来一分为二,道睡醒了,

于是一团浑沌裂成高天厚地,

于是阴阳矛盾促成元气变化,

于是造成生物,一种到万种。

是道造成万物,

万物便有所得。

得什么?得道。

万物都有所得,

也就都具有自己的德。这是德。

万物成形以前,

早在胚芽期间,

便已禀受天命,

从不间断的支配一生。这是命。

阴阳矛盾,造成生命,

生命成长,各具形体。这是形。

万物形体以内,都藏有自己的灵性。

灵性随物种而不相同,

各自坚守独特的规矩。这是性。

修养自己的灵性,

对照自身的德行。

要使德行完善,

洗净人伪的污染,

还我无为的童心。

心中无为,没有妄想,自然空寂。

心中空寂,没有成见,自然博大。

人有博大的胸怀,

言谈乃符合无心的鸟鸣,

行为乃符合无为的大道。

这种符合,丝丝入扣。

严守愚拙,不露智慧,

严守晦暗,不闪光芒。

所谓玄德,顺乎天道,这就是了。

逻辑大师公孙龙的一位门徒,自称圣人,来找孔子辩论,说要捍卫他老师的坚白论。坚白论的核心命题是一块石英石可以分析为一块坚,一块白,一块石。他很雄辩的把孔子的论点一一驳倒了。还逼问:“谁是真圣人,你?我?”

事后,孔子烦闷,特来请教老聃。

孔子说:“有两位先生讨论坚白论,他们的主义简直风马牛。这个说行的,那个说不行。这个说是的,那个说不是。雄辩的那个说,坚白绝对可以分析开来,此理不阐自明,好比日月经天,抬头就能望见。弱辩的这个说不赢。请你回答我,雄辩的那个该是圣人吧?”

老聃说:“你说的那个倒很象衙门里供职的小吏,工作劳累,心情紧迫,他那一技之长恰似一条绳子,把自己捆绑在办公桌,想调调不走,想辞辞不掉,死了才给松绑。坚白论就是捆他的绳子,死了才得解脱。狗能防盗被拘留,捆在门口眼含愁,悲哉不自由。山中猿猴能腾跳,一条铁链颈上套,进城逗人笑。孔丘啊,有些话你显然从未听过,也从未讲过,我来告诉你吧。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有脑袋有脚板,就是不长心肝又缺耳朵。你同他们讲理,他们无耳可听取。你同他们讲道,他们无心可开窍。看得见的是人形,看不见的是天道。集形与道于一身的,他门中间一个也没有。他们与道无缘嘛。他们活动了,结果停止了。他们死亡了,结果新生了。他们作废了,结果再起了。这些结果全是他们想不到的。努力求治治不好,是人为。无为而治治好了,是天道。忘掉人为,忘掉天道,也就是说,忘掉人事,忘掉天理,你能这样,便能忘掉你自身了。所谓吾丧我,亦即如此。连自身的存在都坐忘了,你便冥合天道了。”

鲁国动荡不安,国王急于求贤,召见隐士蒋闾免,说:“请先生赐教。”蒋闾免推辞。国王纠缠不放,再三请教。蒋闾免看见国王有诚意,便大胆鸣放说:“你自己不要奢侈,对下属不要傲慢,带头实行恭俭吧。干部路线方面,那些在公无私的忠臣,你得提拔他们,可别再任人唯亲啦。以上两点落实了,百姓谁敢说二话。”说完了又觉得不太妥当,却又想不起哪句不妥当。国王再三道谢,还说以后要请他出山来,共济时艰,振兴鲁国。

蒋闾免从王官回家后,拜访隐士季彻,告诉此事,并复述了自己讲过的每句话。

蒋闾免问:“妥当吗,那些话?”

季彻笑弯了腰,说:“先生那些说教,拿去匡正国王,好比螳臂挡车,顶个屁用!他若听过了你的话,岂不睁眼跳崖。什么带头实行恭俭?你是教他示范表演罢了。什么提拔大公无私的忠臣?他修建了那么多的办公大楼,想升官的正好表忠心,演无私。削尖脑袋想钻大楼的家伙是那样多哟,君臣都做假了,鲁国能安定吗?”

蒋闾免惊呆了,说:“免的见识浅薄,听到先生的话,更茫然啦,倒希望你谈个谱谱。”

季彻说:“大圣人坐天下,推动民心向善,是让百姓建设精神文明,改变歪风陋俗;是让百姓泯灭残暴意识,树立对自己负责的观念。做这一切,绝非官方一抓到底,而是有赖民间好自为之,就像人的天性自然流露,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做到了这一切,大圣人便超过尧爷舜爷,何至于拜尧舜为大哥,颟顸的贬自己为老弟呢。他同尧舜平起平坐,可以心安理得,毫无愧意。”

子贡是孔子早期的学生,毕业后经商,成了大富翁。他资助孔子办学,也到校讲讲课。有一次他带着几个学生自费旅游,从山东的鲁国起程,到山西的晋国,再到南方的楚国。观山玩水之外,沿途演说,宣传儒家,顺便摸摸商业行情。游了楚国,北返晋国路上,渡汉水,憩北岸的汉阴城外,路旁大树卞,见老大爷正在灌菜园,累得喘气。

子贡自言自语:“太落后了!太落后了!”

原来这老大爷在水井旁挖掘一条露天隧道,沿着斜面向下走去,直到井内。盛满一瓮水,他抱在胸前,从隧道底下斜登上地面,灌饮菜蔬。瞧他〔石乞〕〔石乞〕勤劳,用力多而功效少,子贡满怀怜悯,直皱眉头。老大爷抱着水瓮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子贡走到隧道出口,向井下说:“老大爷呀,你这样未免太辛苦了。现今有提水的机械装置,一天灌溉百畦,用力少,功效多。老人家你不想改革一下吗?”

老大爷井下抬头望子贡,问:“什么样的?”

子贡说:“井旁树立两柱。柱顶凿眼,逗置横梁。梁悬横杆,一头轻,一头重。轻的这头系长绳吊水桶,投下去,抽上来,利用杠杆原理提水,用瓢舀汤似的,又轻又快。这就是桔槔嘛。”

老大爷冷笑了,愤愤说:“客官,我记得我老师的教导:使用机巧之器,必然会在行为方面做出趁机弄巧之事;多做趁机弄巧之事,必然会在意识方面萌生投机取巧之心。老夫修道养德,投机取巧之心在胸中扎下根,纯洁的德生就会破坏了;纯洁的德性一旦破坏,寂静的灵魂就会动荡了;寂静的灵魂常常动荡,玄妙的大道就会离弃了。你讲的那玩艺儿,我不是做不来,而是觉得可耻,不愿意去做啊!”

子贡暗自惭愧,哑口无言,低头察看水井。

双方僵持片刻,老大爷问:“客官是哪一界的人士?”

子贡小声说:“孔丘的门徒。”

老大爷笑着说:“就是那帮人么?晓得了,晓得了。你也是他们那一帮的么?他们个个博学,争当圣人,却又互通声气,发言像喊号子,这一群唱嗨嗨,那一群唱嗬嗬,彼此帮腔,大合唱压众人,很团结哪!可又各自哀弦独奏,骂天下皆昏昏,唯他一人清醒,用这副腔调打响知名度。你说说,是不是这样的?你若脱胎换骨,忘掉你旧有的灵魂,抛开你现存的躯壳,离道也就不远了。你们爱高谈怎样治天下,是吧?你连自身都未治好,一肚子的投机取巧,还有空闲治天下吗。你快快赶路去,别在这里耽误我的正事了!”

子贡从菜园退回到路旁大树下,招呼学生们继续赶路。老大爷的那番谈话促他猛省,使他自卑自鄙,昂不起头。这样闷闷恹恹,走完三十里路,天晚投宿了,脸色才好转。

一个学生问:“那个灌菜园的老大爷从前是干啥的哟?老师见了他,怎么低头不说话,脸色都变了,整天不自在哟?”

子贡说:“我一直以为你们的老老师,我的老师,乃天下修道养德的第一人,不晓得还有另外的人啊。你们的老老师曾经说,不论什么事,可做才做;不论怎样做,成功便好。又说,做成一事可以走多种道,只有那用力少而功效多的道才符合圣人之道。现在我明白,老师说错了。我从那位灌菜园的老先生身上看见,得道的人德性圆满,德性圆满的人行为完善,行为完善的人灵魂健全,灵魂健全的人所走的道符合圣人之道。检验圣人之道的标准应该是灵魂健全,不应该是功利。得道的人为自己选择了平民的生活方式,不象咱们峨冠博带,高人一梯;得道的人随遇而喜,无所固执,不象咱们奔走国际,演说宣传,还摸商业信息。得道的人精神境界辽阔,德性纯,灵魂美,非功利,不取巧,不投机,不象咱们求名兼求利,动辄讲效益。得道的人,例如那位灌菜园的老先生吧,不是自己的志趣,纵有好处,他也不去;不合自己的理想,纵有功效,他也不取。他那样的人呀,你率领普天下的人给他以赞誉,赞得合乎实际,他也傲然不在意;你发动普天下的人给他以骂詈,骂得不合实际,他也爽然不答理。对他而言,社会的赞誉啦社会的骂詈啦固无益,亦无弊,不值一提。所谓德性圆满的人,就是象他这样的。”

又有学生间:“咱们该是什么人?”

子贡说,“咱们这些人哟,风下小草,波上轻萍,一生不得安稳,摇罢浮沉,都随命运。我来取个名吧,风波之民。”

后来回到鲁国,子贡向孔校长报告旅游见闻,谈到汉阴城外抱瓮老人拒用桔槔一事。孔子不以为然,说:“远古至德之世,十二氏族之外,有个浑沌氏族,据说倾向保守。那个抱瓮老人修学浑沌氏族之术,所以尚古养德。尚古不错,可是非今就错了。他是知一不知二啊。养德不错,可是弃技就错了。他是治内不治外啊。那些养纯洁的德,修无为的道,回归朴素,以性命为主体,保持灵魂寂静的隐士,往往混迹红尘,下次还会遇见,有什么好让你一再吃惊的呀?至于浑沌氏族之术到底如何,我和你一样的隔行如隔山哟,怎么弄得清楚。”

淳茫先生是大雾的化身。远望他,浓浓的,故名谆;近察他,空空的,故名茫。他从西陆的旷野飘向东海的大壑,到海滨遇见了宛风先生。宛风是龙卷风的化身。他的身躯如羚羊的扭角,弯弯的盘旋着拔地而起,故名宛。宛风游荡东海,偶尔登上西陆,沿路惹祸。百姓怕他。他也喜欢百姓,笑他们是“横目人”。

宛风问:“你要去哪里?”

谆茫说:“去大壑。”

宛风问:“去做啥?”

谆茫说:“玄妙的大壑哟,潮汐灌,灌不满,壑底漏,漏不空。我要去皈依呀。”

宛风说:“先生对横目人不感兴趣了吧?听说有圣人在他们那里推行圣治。圣治是啥?”

谆茫说:“怎么你也问起圣治来了?设官行令要妥当。提拔贤士用能人。了解百姓真实情况,按照他们的意向办事。措施啦号召啦都要他们自己去实行,不要强迫他们。这样;天下就归顺了。一旦国有大事,上峰只要招招手,挥挥指,全国就动员起来了。这便是圣治。”

宛风说:“听说那里出了德人。德人是啥?”

谆茫说:“修道养德境界很高的人,清静不游想,行动不谋虑。任你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他都不介意,乐与众人均沾利益,愿随国民同臻富裕。偶尔道心妙悟,他怅然,好象小孩念母。想起还在红尘,他茫然,好象孤客迷途。银钱不乱花,自然有节余,不关心财务。饮食不考究,自然能够足,不过问炊厨。这便是德人的模样。”

宛风说:“还想听听神人。”

谆茫说,“神仙在天上,肉身已消亡,化成一片光。明亮亮,空荡荡,这样的生存状态便是所谓照旷。活得尽性尽情,到哪里,都舒畅。有时飞翔天空,有时飘行地上。在他眼里,人间一切事情,历史兴衰,个人爱恨,完全是虚影。在他眼里,世上一切生命,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终久要归根。根就是道。万物一道,彼此混同,互相冥合,再也分不清,这样的综合体便是所谓混冥。”

商朝大暴君纣王的未年,姓姬名发的那小子,亦即后来的周武王,率兵伐纣王,在孟津宣誓,北渡黄河,直奔牧野,一场大战,解放了商朝的首都朝歌,夺得天下。朝歌围城之战,惨不忍睹。此事距今千年,在下庄周哪能躬逢其盛。不过当时确有两位先生,一姓门名无鬼,一姓赤张名满稽,在城墙外观战。二人目睹仁义大军杀红了眼,涉血潦以追敌,爬尸丘以登城,万分恐怖。

赤张满稽,跌脚不已,低声喊:“爸哟!爸哟!妈哟!妈哟!”门无鬼不叫喊,只落泪。二人后来各自归隐田园,自耕而食,常常碰头话旧。

赤张满稽说:“舜爷接管尧爷的天下,那时候不兴这样杀。论到德,姬发远不及舜爷哟!所以才有这样恐怖的惨祸呀!”

门无鬼说:“姬发固然不是东西,舜爷也不见得有多好。他是在哪种情况接替了尧爷的?是在天下太平时接的班,还是趁天下动乱时夺的权?尧爷晚年想让儿子继位,天下不是已乱了吗?”

赤张满稽不答,说要回去想想。回去后又结交二三道友,纵谈古今,观点遂大变了。他后来与门无鬼碰头时,高兴的说:“上次你问得好。现在我明白了。尧爷晚年,如果天下真的太平,大家都很满意,做大臣的舜爷纵然工于心计,也无空子可钻啊,哪能夺得天下呢。他同当今圣上相比,手段不同而已,一个利用舆论搞礼让,一个率领军队搞革命,同样趁乱夺权,同样缺德。舜爷行医,专治獭疮。是你身上长了疥虫,痒得要命去求他的。你是瘌痢秃头,他给你戴假发,天下瘌了秃了,他的营业就兴旺了。慈父卧病,孝子侍候汤药,假装愁眉苦脸。多事!平时尽心侍侯,让老人家不病,岂不好些。天下弄乱了,圣人去接管,应该感到羞愧,如果他真的是圣人。”

我又要侈谈至德之世了。至德之世,亦即远古的大酋长时代,不必看重贤官,不必使用能吏,天下自治。酋长是一棵大树,高枝在上。百姓是一群野鹿,游玩在下。相亲相爱,不谈论这是仁。心术端正,不标榜这是义。待人厚道,不表白这是忠。做事可靠,不吹嘘这是信。自发互助,不认为这是赐。所以他们走了长途而不载入史册,做了大事而不拿去宣传,所以我们说他们蒙昧,笑他们野蛮。

当今社会,从官方到民间,赏识忠臣孝子,已成为世俗了。我想忠臣孝子起码是正派人,不能吹吹拍拍,是吧?孝子不能吹拍双亲,忠臣不能吹拍君主。为人子的,为人臣的,不吹不拍,便是好样的。双亲吩咐,不论对否,你都说对;双亲做事,不管好否,你都叫好。世俗会认为你很不象样。君主命令,不论对否,你都唱喏;君主行动,不管好否,你都颂圣。世俗会认为你很不象样。总之,为人臣的,为人子的,吹了拍了便很不象样了。做出这个结论所根据的原则是否普遍运用了呢?

世俗认为是的,不论是不是,你都点头;世俗认为善的,不管善不善,你都鼓掌。放心吧,谁也不会耻笑。你是吹吹拍拍之徒。这就怪了。在他们心目中,世俗具有崇高的尊严,胜过双亲与君主吗?他们不是常常宣传父最严而君最尊吗?

谁笑鄙人吹拍有术,我会当场发怒。你呢,吹拍双亲,吹拍君主,还要吹拍世俗,吹吹拍拍过一生,颇不寂寞。但你,吹得有文采,拍得很艺术。文吹艺拍深受群众拥护,所以你能升官致富,始终没有人审查你吹拍犯罪,将你逮捕。相反,大家看你演出,峨冠长袍,搽胭抹粉,挤眉弄目,逗乐当代,媚态可掬。你从来不承认自己一贯阿谀,还声明自己绝不是吹吹拍拍之徒。你和他们同台,歌同腔,舞同步,还有脸闹特殊,说自己是仙鹤,别人是家鸡和野骛。透顶的愚昧!难得的糊涂!

察觉自己愚昧的还不太愚昧,晓得自己糊涂的还不太糊涂。太愚昧的,太糊涂的,至死不悟。三个旅伴,一个迷路,也能走到目的地,因为迷路的是少数。如果两个迷路,就要枉受跋涉之苦,走不到目的地了,因为糊涂虫占了大多数。当今天下爬满了糊涂虫,我虽然在这里摇旗带路,怎奈他们看不见啊,于事无补。可悲的现实,可悲的孤独。听窗外,漆园秋风摇万木,此情向谁诉!

我向世俗诉吗?俗耳听不进古乐。鄙俚恶俗的小调《折杨柳》《花儿开》一唱,他们就舒心的哈哈笑了。我的高论,他们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不挂在心上。真话不能出线,鄙话夺得冠军。他们分不清真话与鄙话,分不清铜钟与瓦钵,当然走不到目的地了。我重复说一遍,当今天下爬满了糊涂虫,我虽然在这里摇旗带路,他们怎么能跟随我走呀!明明晓得糊涂虫们不跟我走,我还站在这里坚持摇旗,可见天下又增加一条糊涂虫。最好还是撒手不管,不管就不管,谁去自讨麻烦!

某先生患瘌痢秃了头,形象难看极了,令人作呕。他也晓得自己丑恶,所以家中不设镜子。自从太太身孕有喜后,他日日忧心忡忡,若大祸之临门。一日半夜,他被吵醒。女佣报喜:“太太生了男娃!”他急忙去产室,叫快快点灯来。灯来了,他擎着,手发抖,照婴儿。不照小雀雀,专照小头颅。看见满头黑发,乃仰天哈哈笑,欢呼:“不象我!不象我!幸好不象我!”

我寄希望于遥远的未来。但愿我们的后代不是糊涂虫,不像我们。

高山紫檀,树龄百年,被人砍倒,锯成两段。一段截成若干短块,周围削圆,中间镂空,做成一套祭杯。杯上雕刻图案,黄金镶,翠玉嵌,石青填了栀黄染,美丽的斑斓,富贵的庄严,供奉在宗庙的神案。另一段被遗弃,滚落山涧。涧水浸,悄悄的朽烂。同是紫檀,命运两般,世人感叹。何必感叹,我看两般其实是一般,同样丧失了树木的天性,同样违反自然。

暴君夏桀,贼王盗跖,恶的大恶;孝子曾参,忠臣史鱼,善的大善。事迹表现完全相反,其实完全相同,他们都丧失了人的天性,都违反自然。人类是活生生的紫檀!

人类天性的丧失,通过五条渠道。

一是五色,青黄红白黑,炫迷眼睛,使人失去明察,损害灵视。

二是五音,宫商角徽羽,烦嚣耳道,使人失去聪闻,损害灵听。

三是五臭,膻(‘羊’旁)熏香腥腐,侵袭鼻孔,使人失去畅通,损害灵颡。

四是五味,酸棘甜苦咸,弄脏口腔,使人失去敏辨,损害灵舌。

五是社会上的是非得失,扰乱思心,使人失去静穆,损害灵魂。

五条渠道害人不浅。但是杨子墨子这对冤家说那些都是得,不是害。他们互相争出风头,这个叫嚷我得你失,那个呐喊你失我得,都想压倒对方,推销自己的主义。他们的那些得,明明是害,不是我所说的人类的正得,亦即正德。正德符合人类的天性,怎会使天性丧失呢?如果你得了,反而受困了,这算是得吗?如果算是得,鸟被关入笼,也该算是得。你心中塞满了社会上的是非得失,以及色彩啦音响啦。你头上紧箍着皮帽,帽顶斜插羽毛。你身上紧套着官袍,袍的下摆触地。你腰上紧束着牛皮革带,带上悬盒,盒插朝版。你的心被五害塞满了,等于灵魂关入监狱。你的身被箍紧被套紧被束紧,等于肉体五花大绑。身心皆受困了,你还作高瞻远瞩状,傲然宣称:“我得啦!我得啦!”

这时候大街上有一名被捕的案犯,双臂反缚,十指串捆。他认为你说得很对,应该向你学习,所以跟着喊:“我也得啦!我也得啦!”

这时候,动物园虎豹齐吼:“我们也得啦!


十三、外篇·天道

【原文】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 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 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 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 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 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 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 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 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 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 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 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 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 ,谓之天乐。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 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 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 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 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 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 。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 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 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 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 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 ;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 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 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 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 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囗(左“纟”右“至 ”),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 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 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 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 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 流也。夫天地至神矣,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 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 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哉!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 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 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 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 。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 。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 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 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 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 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 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 之所以畜下也。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 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 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 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 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 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 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 老聃不许,于是囗(左“纟”右“番”音fan2)十二经以说。老 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 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 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 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 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夫!无私焉,乃私也。夫子 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 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遁而趋, 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 也。”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 ,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 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 ,曰:“昔者吾有剌于子,今吾心正囗(左“谷”右“阝”)矣,何 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 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 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 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囗(左上“月 ”左下“廾”右“页”)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 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 ,其名为窃。”

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 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 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审 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 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 矣!”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 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 ,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 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 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 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 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 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 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 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 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译文】

天道是什么?是自然变化的规律。天道规律行得通,万物乃昌盛。

帝道是什么?是帝王治国的方法。帝道方法行得通,天下乃归心。

圣道是什么?是圣人教民的主义。圣道主义行得通,社会乃安定。

看清了自然规律,掌握了圣人的主义。上能懂天文,下能知地理,八方的情况都熟悉,四季的农事都了解,他便是德养高的帝王了。一个德养高的帝王,总是约束自己默然守静,决不妄动。对帝王而言,守静,于国于民于己,都有好处。

圣人静,不是因为静有好处,所以静。对圣人而言,一切外物皆不足以撩动内心,所以不守而自静。水静,明澈照见须眉,作镜子用。静水,呈标准的平面,作水平仪,建筑师用。水静了能变得明澈,何况人的精神。圣人自静,他的心啊,天地之间第一灵镜,明澈照见万物真相!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这是完整的精神体系,是天地之间最灵的水平仪,是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这个标准要求帝王休政务,要求圣人休俗虑。要紧的是这个休字。休字,人倚树木,享受荫凉,身心俱闲。

帝王休政务,就虚空了。虚空,就能守静了。守静,就能活动了。活动,得到成功,德就立了。

圣人休俗虑,就虚空了。虚空,就能充实了。充实,顺道而行,道就备了。

帝王守静,就无为了。自身无为,大臣就能承担责任,放手工作。工作上轨合道,天下就能普遍无为而自治了。

圣人自静,就无为了。无为的人,就能愉愉快快的了。愉快的人,身心不受忧患的煎熬,就能延年益寿了。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万物寻根,都会回到这个体系,坐北朝南,高居君位而皈依这个体系的有尧爷;立南朝北,屈居臣位而皈依这个体系的有舜爷。处在上峰,这个体系便是黄袍帝王或显赫天子之德;处在下层,这个体系便是布衣素王或无名圣人之道。辞官悠游山林,有意要实践这个体系的隐士,著书讲学,誉满民间;从政拯救百姓,立志要推广这个体系的伟人,拨乱反正,功盖天下。这个体系静下来,化身为圣人;这个体系动起来,化身为帝王。这个体系最尊贵,虽然无为;这个体系最美好,虽然朴素。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这个体系就是宇宙精神。世界上的一切存在,追索其根,都在宇宙精神,人若修道养德,皈依宇宙精神,他就同大自然密合了。他若服务社会,定能消除对立,化解纠纷,与人合作,受人欢迎。能同众人谐和,他便是人乐。能同自然谐和,他便是天乐。

有学生说:“天乐乐在哪里,不好体会。”

于是我朗诵了一首诗: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暴力,最最凶横无理,

擂万物成齑粉,杀生命如杀死虱虮,

什么义与不义,你从来不介意。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温馨,最最慈善有情,

养万物成繁盛,抚生命如抚爱幼婴,

什么仁与不仁,你从来不承认。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老叟,最最顽健高寿,

与时间成孪友,享遐龄如天长地久,

青春永远驻留,你从来不衰朽。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巧匠,最最智慧高强,

化虚无成万象,造宇宙如神工建房,

功劳完全隐藏,你从来不亮相。

学生说:“大宗师不是人,是道。”

我说:“你学道,了悟到道之乐,便是天乐之所乐了。我从前讲过,了悟天乐的人,生,顺随自然发展;死,参与物质变化;静,阴气般的凝静;动,阳气般的波动。由此可知,人若了悟天乐,不招老天怨恨,不受旁人排斥,不被外物拖累,不闻野鬼诮骂,身心潇洒,乐在其中。我从前讲过,他的自动不是有心,正如天穹自转;他的自静不是故意,正如地面自安。怀着坚定信念,国王似的坐北朝南。鬼怪不敢捣乱,精神不知疲倦。他有充分把握,百姓能从善,能服管。这话的意思是,把自己的虚空静止推广到全世界,让所有的事物和自己一样的虚而空之,静而止之,便是天乐。从更高一层说,天乐就是圣人的心,道心,志在教化民众,而且乐此不疲。”

尧帝在位,舜任总理。闲时。二人观天。

舜问:“作为天王,你的用心又该怎样?”

尧说,“顽民不听话,我要容忍,决不谩骂。贫民无生计,我要救济,决不抛弃。对死者,要怜悯。对儿童,要保护。对妇女,要同情。这些是我用心之所在了。”

舜说:“说好吧,够好了。如果作为天王、更大一些,就更好了。”

尧问:“怎样更大一些?”

舜说:“天王有德,大夫安宁,日月光明,四季有序,正常运行,好比昼夜循环非有意,好比云聚雨落本无心。”

尧说:“咱俩从搅搅[扌妥][扌妥](读rua2),合成一人吧?你同自然谐和,我同众人谐和,合起来更好。”

自古以来,从黄帝到尧舜谁不赞美天地伟大。古代帝王统治天下,怎样取得成功的哟?说来很简单,大些更大些,向天地学习,不要天天尽抓鸡毛蒜皮。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鲁国政局动摇,可能爆发内战。孔子收拾最具有价值的书籍六种,所谓六经,亦即《诗》《书》《易》《礼》《乐》《春秋》,每一种若干卷,一卷卷卷起来,包扎成捆,牛车西运河南洛阳。洛阳是天下的首都,周朝中央政府所在。中央档案室的官员说库房已爆满,拒绝代管这一车书籍。孔子求情再三,奈何官员铁面。随员兼保镖仲子路先生,是孔子早期的学生,建议说:“学生听说中央图书馆前馆长老聃,现已辞职卸任,回家隐居。老师去求他写封介绍信,把书交给中央图书馆代管吧。”

孔子说:“太好啦!”吩咐子路留在洛阳照管书籍,他去楚国苦县乡间,登门拜望老聃。

老聃说:“不行呀。”

孔子详细陈述六经内容,想让这位无为主义大师明白,这些书籍真是文化瑰宝,经天纬地,继往开来,比一切都重要。

老聃心不在焉,听得颇不耐烦,摆手打断孔子的陈述,说:“太罗唆。扼要讲给我听。”

孔子说:“扼要讲嘛,就是仁义。”

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类的本性吗?”

孔子说:“当然是。君子离开了仁,在社会上怎么做人;君子抛开了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仁义不仅是君子的本性,也是修道养德的真人的本性呀。你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啊?”

老聃说:“还要请问,仁义的内容是什么?”

孔子说:“心术正直,态度和蔼,博爱众人,大公无私。就主体而言,这些都是仁义的内容。”

老聃说:“唉哟哟!刚才的话,令人担忧。世道人心如此之坏,他还要去博爱,岂不迂腐可笑,未免太不现实。宣言自己无私,让大家说他好,这正是自私哟。先生提倡仁义,要使万物不失牧养,是吗?可是,天反常,塌了吗?没有。地反常,隐了吗?没有。日月失明了吗?没有。星辰出列越座了吗?没有。禽兽失群了吗?没有。树倒了吗?没有。谁要你滥操心!先生仿照天德做人,顺随天道做事,就很不错了。何必高举仁义大旗到处叫卖,就像丢失小孩,沿街打鼓寻找似的,惹人发笑。唉哟哟!你可别搞乱了别人的本性呀!”

孔子返回鲁国,把这一车书籍秘藏入家园的夹墙内,才算放心。

民间侠士,姓成名绮,麻衣草鞋,腰悬短刀,大步踏入老聃住宅。不去正厅,而去园墙角落寻找鼠洞,抽刀刨开看了,又去厨房检查了食品柜。侠士成绮走出厨房,面有怒色,到正厅见老聃。

老聃放下手中的笔,请来客坐。

侠士成绮自报姓名,声若洪钟。他以问罪的口吻说:“久闻大名,都说你是当今圣人,所以我不远千里来见你。一路晓行夜宿,走了百天。双脚磨起水泡,水泡磨成血泡,一层层趼皮哪,一天也不休息,奔命似的跑来参拜圣人。现在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不是圣人。你不是!鼠洞中有你倾弃的剩饭,白生生的粮食。暴殄天物,这是你的不仁!食品柜里凉拌菜啦煎炒菜啦五味俱全,太好吃。吃不完,还囤积,这是你的不义!”

老聃反应冷淡,无意辩解。侠士成绮不免大失所望,自讨没趣,回头走了。

第二天,又来了。他以抱歉的口吻说:“昨天语言冲撞,冒犯你老,是我太偏狭了。今天我纠正了,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纠正。”

老聃说:“我不是弄巧炫智的俗士,也不是超凡入圣的伟人。人生的这两段路程,我敢说我先后走完了。昨天晤面,你说我是马,那就叫我马好了;你说我是牛,那就叫我牛好了。万一我真是马真是牛,你给我以马牛的名称,而我又拒绝,那我就会惹祸了。是马是牛,已经犯错误了。拒绝马牛的名称,便是犯了双重错误,所以会惹祸。现今我呢,牛帽马帽,俗帽伟帽,给啥戴啥,戴得口服心服,一贯的服,本能的服,自然的服,不是认识到应该服才服的。”

侠士成绮火气尽消,跟着老聃走出正厅,散步庭园。不敢挡住阳光,不敢践踏脚印,小心追随老聃左右,鹅步缓行。他以温驯的口吻问:“我该怎样修身?”

老聃说:“你的脸貌孤傲不群。你的目光灼灼逼人。你的颊额高,显露机敏。你的嘴巴阔,咬出猛劲。你的仪态如险峰向八方挑衅。你的灵魂如狂马想挣脱系绳。你办事,固执己见,顽梗不化。你出手,扣动扳机,一触即发。你观察,入木三分,令人害怕。你用心,智巧练达,示人圆滑。总而言之,你已丧失天真,只剩下假假假。修什么身,告诉你吧:有人来自边境,姓窃名扒!”

侠士成绮羞愧脸红,急忙告退。老聃仍然反应冷淡,踱回正厅继续写书去了。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啊,囊括万物,不论巨细,件件齐备。道广阔,看不见边。道深沉,测不到底。刑,德,仁,义,好比树有根,根在精神体系。所以,颁布刑律,普及德育,规范仁义,这些大事必须至人亲手处理。至人治国,担子虽然重,他却放得下,挑得起。他不参与争权夺利,哪怕官场闹得污烟瘴气。他不投靠谁,也就不至于随着别人左迁右移。看透世界真相,皈依宇宙精神,所以他能独立天地,抛开万事,保持灵魂不疲弊。弄通大道,符合大德,少谈仁义,不用礼乐,这便是至人追求的目的。”

世人相信道中书中,所以读书学道。道既然受重视,书也跟着受重视了。书不过写语言成文字而已,重视书又不如重视语言。语言之所以受重视,全在所蕴藏的意思。没意思的话,谁听。可见应该受重视的是意思,仅仅是意思。意思的背后还有难以表达的玄妙的东西,那是语言无法说清楚的,文字无法写明白的,而又正是最关键的东西。通常说的妙不可言,就是指的这类东西。

世人重视语言,所以传授书本,父而子,师而生,久传成统。那些玩艺儿,他们重视就重视他们的吧,我仍然不重视。我认为他们重视的那些,恰恰不是应该重视的;应该重视的,他们倒轻视了。用视觉器官认识世界,但见形状和色彩而已。用听觉器官认识世界,但闻名称和声音而已。视听所及,全属皮相。可悲啊,世人误把皮相当作真相,说他们已经认识世界了,认识万物了。他们被形色名声迷惑,停留在感性认识的表层,无法深入理性认识和灵性认识,永远看不透世界真相和万物真相。真相啊真相,内行懂得,说不明白;外行不懂,滔滔不绝。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而世人不晓得!

春秋时期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好战兼好学,闲时堂上读书。一日,御用轮匠名扁,是斫车轮的老手,应召到堂下修车轮。轮扁右手伯锤左手钢凿打卯眼,砰砰磅磅,敲得满堂轰响。抬头瞧齐桓公读书十分专心,还嗯嗯嗡嗡的摇头朗诵。山东人嘛,鼻音又重,瓮声瓮气,难听极了。轮扁觉得做工受人干扰,分散心思,影响手艺,胸中冒火,丢下锤凿,跨上高堂,大声叫喊:“敢问老爷,俺老粗听不懂,你那书上说些啥玩艺儿哟?”

桓公说:“圣人讲的话呀。”

轮扁说:“圣人还在世吗?”

桓公说:“好蠢!逝世多年啦。”

轮扁说:“这么看来,老爷读的不过是古人酿酒剩下的糟粕罢了!”

桓公说:“寡人读书,轮匠跑来批评,这还象话吗!你说说。说得脱,走得脱。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你命!”

轮扁说:“俺自幼只晓得选檀木,操斧锛,听车轮,就讲讲斫车轮的道理,供老爷参考吧。轮辎要打卯眼,逗插辐条。卯眼大了一丝,辐条敲插入内,暂时牢固,日久松动,便会脱落。卯眼小了一毫,辐条敲插不入,强迫打入,轮辋裂缝。日久会破。必须丝毫不差,大小正好。要做到这点,不但凭手艺,还得用心思。最关键的技巧,心头明白,口头说不清楚。俺没法传授给儿子,儿子也没法学到手。所以俺七十岁啦还在这里斫车轮,找不到接班人。古人死了,没法传授的东西也跟着他进了棺材。留给后人的书,你正在读的这一捆竹简,依俺的经验看,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十四、外篇·天运

【原文】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 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乎?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 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 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 问何故?”巫咸囗(左“礻”右“召”音shao4)曰:“来,吾 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 备,临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 “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 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 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 ,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 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 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 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 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 ;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 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 !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 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 ,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 ,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 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 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 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囗(左“谷”右“阝” )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 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 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 ‘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 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 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 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 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 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 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 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 ;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 “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 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 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 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 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 ?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 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 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 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 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 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 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囗(左“木”右“且 ”)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 。今取囗(“援”字以“犭”代“扌”)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囗 (“龄”字以“乞”代“令”)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 犹囗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 ,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 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 ?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 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 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 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 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 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 ,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 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 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 ;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 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 ,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 、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 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 ;蚊虻囗(左“口”右上“先先”右下“日”音zan4)肤,则通 昔不寐矣。夫仁义惨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 ,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 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囗(左“口”右“句”) 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 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囗(左“口”右上“力”右中“力力 ”右下“月”音xie2)。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 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 ”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 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 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 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 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 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 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 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 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 。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 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 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惨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 ,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 、《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 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 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 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 岂履哉!夫白囗(左上“臼”左下“儿”右“鸟”音yi4)之相视 ,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 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 ,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 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 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译文】

在下庄周夜观天象,枕上细想:

天在自转?地不动吗?

(或许地在自转?天不动吧?)

是太阳落了回家,将月亮赶出来的吗?是月亮落回家,将太阳赶出来的吗?

(或许无家,各有轨道,谁也不赶谁吧?)

天似圆伞,自伞柄撑开?谁去撑的?

(或许天是自然而然弥散开的吧?)

地似方台,以纲绳吊起?谁去吊的?

(或许地是自然而然悬浮起的吧?)

是谁闲得无聊,推动日月星在天上运行?

(或许没有谁推,自己运行的吧?)

日月星运行,有机械装置,所以不会停?

(或许没有任何装置吧?)

日月星运行,由不得自己,所以没法停?

(或许由于惯性作用吧?)

云在为雨服务吗?雨在为云服务吗?

(或许云雨本无心,谁也不为谁吗?)

谁在轰轰隆隆呀?谁在淅淅洒洒呀?是谁有闲不做正事,猛奏狂欢的打击乐呀?

(或许没有雷神雨神,那是自然的音乐吧?)

北风起,忽偏东,忽偏西,忽回高空徘徊,谁在吹吹吸吸?是谁有闲不做正事,拍扑游戏?

(或许没有风神,那是空间在嗝气吗?)

喂!谁能回答我的问题?

夜梦古代圣人巫咸先生,大声叫我:“来!听我回答。东西南北上下六个方面组成宇宙空间。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合成世界万物。万物变化在空间内,有道。帝王顺道而行,天下变好。帝王若反其道而行之,天下遭凶。中国九州的政事合了道,治理成功,德行完备,帝王就象太阳普照大地,百姓拥护,再现远古大酋长的至德之世。你应该关心是这个,不是那些琐碎问题。”

宋国一位宰相,新上任的,给朝廷的文武百官训话,反复谈仁。一日,召见庄子,不了解庄子对仁的看法,便孟浪的问仁。

庄子说:“虎狼很仁,值得大家学习。”

宰相吃惊,问是什么意思。

庄子说:“父子相亲相爱,难道不仁。”

宰相满脸不悦,说:“我问的是至仁,也就是高标准的仁。”

庄子说:“至仁不偏不私,忘亲忘爱。”

宰相说:“谁都知道,不亲不爱,儿女就不会孝顺父母了。照你说来,至仁不孝,对吗?”

庄子说:“不对。至仁的标准高,远远超过孝的标准。我说这话,不是看不起孝,而是用不着降格去谈孝。孝离至仁太远了。冥山在北方幽暗处,北人不易看见。南行到楚国的郢都,向北眺望,更难见冥山了。为什么?郢都离冥山太远了。”

宰相说:“那就谈谈孝。”

庄子说:“尊敬双亲,力尽义务,容易做到;眷恋双亲,出自内心,难啊。眷恋双亲,也许容易做到;虚静恬淡,忘亲忘爱,难啊。忘亲忘爱,也许容易做到;让双亲也恬淡,忘了我,难啊。让双亲忘了我,也许容易做到;要我兼忘天下人,那才是真难啊。兼忘天下人,也许容易做到;让天下一切人都恬淡,不颂我是圣人,根本忘掉我的存在,那才是难上难啊。要说高标准的仁,这便是。人到达这样高的境界,他当然不屑于像尧舜那样,像历代的好国王那样,留下所谓德政,让百姓去叩头谢恩。他的德是至德,看不见的潜德,给天下人以无形的长远利益,而又不为百姓所知。这样的人,相爷你想想吧,他怎么可能高声赞叹不绝的谈仁论孝呢!老实说,孝梯啦仁义啦忠信啦贞廉啦不过是德行上的自我鼓励,精神上的自我虐待罢了,并无高尚可言。至仁至德是怎样的状况,我已讲了。相爷不妨类推。至贵,瞧不起最高的爵位。至富,瞧不起最肥的国库。至显,放弃了名声的收揽。至道,放弃了语言的说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一旦推到顶点,就不能用一般标准去衡量了。”

黄帝精通音乐,作曲兼指挥。大臣有姓北门名成的,雅好交响乐,向黄帝请教。

北门成说:“陛下在洞庭平原指挥《咸池曲》的演奏,我有幸聆听了,毕生难忘。《咸池曲》分三个乐章。首章使我瞪大眼睛,心存敬畏。中章使我放松肢体,情绪缓和。末章使我胸怀空空荡荡,耳目寂寂默默,惘然忘我,陷入迷惑。”

黄帝说:“你的感受很不错!我在首章推出的是人生,参照的是天命,遵循的是礼仪,追求的是浩浩茫茫,宇宙的大光明。万物随着四季循环,在首章内有反映。春盛的秋衰,秋衰的春盛。生取代杀,杀取代生。燠暑的潮湿,严寒的凄清。阴调和阳,阳调和阴。气流水流,听,有声之声。日光月光,听,无声之声。我插入一串雷霆,把冬眠的昆虫和野兽都唤醒。我这样处理每一个乐段,开头无头,先响起序音;结尾无尾,总留着余韵。首章由多个乐段组成,表现了人生的不确定。生与死,浮与沉,痛苦与欢欣,看不完的过眼烟云,好象奔马不停,使你吃惊。”

黄帝又说:“我在中章推出天地的二气,阳配阴。阴配阳,点燃高空的双烛,日金黄,月银亮。二气相配呈祥,双烛相映增光,给人生带来充沛的力量。所以在中章内,我的乐句能短能长,能柔能刚;我的乐段多变化而统一,有规则而反常。填平道路的坎坷,消除情绪的感伤,关闭耳目的聪明,保持精神的清爽,容忍社会的现状。所以,处理音域由狭窄而宽敞;处理音调由抑郁而高昂,由晦暗而明朗。鬼不敢来敲门,神不便来窥窗,日月星也为我感到快乐,准确的运行在轨道上。中章临近结束,我的追求停步不前,旋律转入彷徨,抒发我对至道的向往。道啊,冥思苦想我仍不能理解,东张西望我仍不见形象,跟踪追求我仍不能赶上。我已追到了海呷的尖端,四面皆空,烟水茫茫。莫可奈何,躺卧交椅,低吟缓唱。再想也是白想,再望也是白望,再追也是白追,再忙也是白忙。我终于醒悟了道的无限,不再想望追忙,不再彷徨。所以中章最后一段表现了躯体的充实,身心皆畅,精神的虚空,物我两忘。音乐形象让你想起海蛇漫游,曲线柔滑,随波顺浪,使你肢体放松,情绪不再紧张。”

黄帝又说:“我在末章推出超现实的活力,配合大自然的节律。听,仿佛万物混在一起,各显生气,皆大欢喜,不露形迹。妙音飞翔在黑夜里,不着边际,乍听无声无息。末章内的每一乐段,变化随意,不拘作曲原理。始终不变的是道心的恬淡,静谧。俗人说是快要死了,道友说是勃勃生机,贤士说是秋逢果季,诗家说是春到花期。浮云来,流水去,鸟飞散,雁迁移,陈年老调全抛弃。许多听众不懂末章,纷纷询问圣人。什么是圣?能够认识真理,顺从天命,葆藏天性,五官感觉比一般人灵敏。圣人听了末章,一句话不说,心中很快活。这真是大自然的音乐!想起神农炎帝,他曾经反叛我,我仍要引用他的《道之歌》:‘道啊,听你你无声,找你找不着。你充满天地,包裹六合。’末章你的灵耳感受到了,还想用肉耳听。听不见,使你陷入迷惑。”

黄帝最后说:“我处理《咸池曲》,先使人敬畏。敬畏,感到前途风险。再使人放心。放心,感到风险消失。后使人迷惑。迷惑,无知取代有知,愚取代智。守愚弃智,方能得道。”

孔子在鲁国不得志,西去卫国求职。颜回替老师担忧,特去咨询师金。师金是鲁国的乐官,供职国家乐团,业余为人算命。

颜回问:“我老师去卫国求职,前景如何?”

师金说:“可惜,你老师命苦呢。”

颜回问:“为什么?”

师金说:“茅草扎制的狗,便是刍狗,你见过吧。刍狗披上绣巾,放入竹筐。神职人员戒荤腥戒女色,洗澡熏衣,抬刍狗去祭神,可隆重啦。仪式结束,刍狗一钱不值,路人践踏狗头,厨娘拾去当柴烧了。如果有傻瓜抱刍狗回去,又披上绣巾,又放人竹筐,高高供起,吃饭睡觉都在下面,哈哈,那就妙啦,轻则恶梦惊魂,重则鬼迷心窍!我看,你老师孔子也抱回古代的刍狗,用过了的仁义,高高供起,在下面办大学,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都围着刍狗转,可虔诚啦。那年他去宋国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大树下排演。古礼一演完,国防大臣就叫人把大树吹了。后来他去卫国旅游演说,又被官方驱逐出境。连他停过车的地方,都铲掉了地皮。再后来呢,到殷墟,到周都,求职不得,走投无路,讨乞回家。这些不是恶梦惊魂吗?那年他应聘去楚国,途经陈蔡两国交界地,当地民兵误认为强盗来了,群起而围困之,断炊七天七夜,险些饿死。这不是鬼迷心窍吗?”

师金又说:“水上行船,陆上行车,这是起码常识。看见船既然能行水,便认为也能行陆,硬要推上岸去跑跑,累到死能跑多远呢。古代好比水,现代好比陆,难道不是吗?西周好比船,鲁国好比车,难道不是吗?想把古代西周的那一套政策。包括仁啦义啦,搬到现代鲁国来推行,正如推船行陆地哟,人累垮了,戏还不好看。灵活转变政策,方能顺应现实,永远立于不败,这道理他不懂。”

师金又说:“立木架,悬杠杆,一头轻,一头重,便是桔槔,你也见过吧。用桔槔提井水,杠杆轻的一头绳系水桶。提水人只要用力向下拉,轻的一头便低下来,水桶便落入井。盛满水后,再放松手,轻的一头便昂起来,水便提出井口。一低头一昂头是人在拉杠杆,杠杆决不拉人,所以低头昂头都不会得罪人。杠杆无为而又提水有功;杠杆有功而又不得罪人:你老师孔子真该向杠杆学习。”

师金又说:“现代异于古代。古代各阶段又互异。所以远古大酋长伏牺,以及后来的黄帝,以及再后来的尧帝舜帝,以及再再后来的夏禹王,他们推行的政策,包括礼仪和法制,因时而互异,不求同,但求治。他们的礼仪和法制好比山植、梨子、桔子、袖子,味道绝不相同,但都可口。礼仪和法制,随时代而革新,随社会而调整,不可能永远管用,不可能到处适合。周公穿的礼服,套在猿猴身上,必然又咬又撕,弄得一丝不挂,方才满意。现代异于古代,亦如猿猴异于周公,你老师孔子想在猿猴社会推行周公礼服,鬼迷心窍哟!”

师金最后说:“越国国花西施,美绝江南。胃疼皱眉,秋波烟视,尤其楚楚可怜。邻家有丑婆娘看见了,心中艳羡。于是照搬经验,作胃疼状,皱眉揉胸,天天在街上窜。富人见了,闭门不出。贫家见了,逃亡星散。丑婆娘认为皱眉就是美,不知道谁来皱眉,眉在什么情况皱,才有可能受看。你老师孔子命苦,我真替他遗憾。”

孔子办大学,五十一岁了,门墙桃李三千,先后走入社会。论成就与名声,堪称空前。但他要求自己很严,而要做的事情又那样多,所以常常有失落感,不快活。生日一过,他就驱车南下,到陈国的沛县拜望无为主义大师老聃去了。

老聃说:“你来了吗。现在你名声响,传到我这里啦。人家说你是北国大儒,当代名贤。你应该得道了,是吗?”

孔子说:“没影影儿。所以来请教。”

老聃说:“你是从哪方面去探索的?”

孔子说:“先是从天文数学方面。五年探索,计算日月交合,研究五星冲犯,仍未得道。”

老聃说:“后来呢,又从哪方面?”

孔子说:“又从阴阳学方面。探来索去,为时十二年以迄今。木星已游完黄道十二宫,可我仍未看见道的影影儿呀。”

老聃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道这东西,如果可以进贡,民间早就贡给君主了;如果可以奉献,儿女早就献给父母了;如果可以告诉,弟兄早就互相告诉了;如果可以赏赐,祖辈早就赐给子孙了。奈何拿不出手,无法贡献告赐。为什么?很简单,学道者自身缺乏慧根,得道者告诉他,他心头留不住,道就白告诉了。另一方面,得道者遇不上合格的学道者,道也没法告诉谁了。如果你向他人传道,效果等于对牛弹琴,而你又是圣人,便会闭口不传。反过来说,如果他人向你传道,一听便是胡说八道,而你又是圣人,便会充耳不闻。所以我不能向你传什么,真是抱歉。不过我愿给你两点忠告,供你参考。第一,名声这东西是公器,属于全民所有,个人不要多占。占多了,会惹祸。第二,仁义这东西是田野的窝棚,是从前国王夜宿防小偷的,哪能是住人的高堂正寝呢。你若躲雨,睡一夜便走吧,不可久留。留久了,受风湿会生病。何况蚊虫夜叮,其难受如社会谴责。”

老聃又说:“历代国王,我专指好国王,提倡仁义,应急措施罢了。至人也偶尔涉足于仁,借路走捷;也偶尔夜宿于义,借屋躲雨。他的目的地是后半生的永久住址:逍遥新村,简陋禾田,不贷菜园。逍遥,就无为了。简陋,就朴实了。不贷款,不贷粮,不贷人情,就不还债了。爬山涉水到那里去落户,古人叫作求真之旅。”

老聃最后说:“贪财者见好处就冲,决不顾他人。贪名者见镜头就上,决不让朋辈,贪权者见公章就抢,决不给同僚。财富名声权柄抓到手了,他便兢兢业业,提高警惕。有朝一日叫他吐出来,退下来,交上来,他更可怜兮兮,要死不得活了。他们从不照照镜子,自我鉴定鉴定,倒日夜在那里不停的窥觑动向,打拳练掌。这种人哪,但愿你不在内,老天判处精神徒刑,关死了事!仇恨政敌,奖励忠臣,广辟财源,节省开支,听取意见,教育群众,拯救好人,处死坏蛋,八件大事是整顿社会的必要手段。但是,这些手段只能掌握在适应变革的不贪财不贪名不贪权的正派官员之手。整顿的整,怎样解释?整者,正也,自己心术正了,方能整顿社会。自己心术不正,就会歪整他人。此话你得首肯心肯,幸勿抵触。否则永不开窍!”

孔子壮年时第一次见老聃,是在周朝首都,河南洛阳。老聃那时是中央图书馆馆长,一个笑咪咪的老头子。孔子那时年轻,难免自视甚高,一见面就高谈儒家的仁义学说。

老聃说:“听你宣传讲演,簸糠扬尘眯了眼,天旋地转。听你讲演宣传,蚊虫叮咬牛虻,通夜失眠,喝了你的仁义汤,陷入迷幻,心烦意乱,好不惨然!我说,老弟,请给人间留半点纯朴吧。你肯稍稍屈尊,俯顺民风,很容易把握天赋的正德,虽然于国无补,自己活得总算像个成年人啦。何必高举仁义大旗到处叫卖,就像丢失小孩,沿街打鼓寻找似的,惹人发笑。天鹅不洗依然白,乌鸦不晒还是黑。鹅鸦禀赋了白黑的基因,代代不变。仁义穿上了名誉的外衣,也伟大不起来。是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宣传讲演白费唇舌。你来看我,友我,爱我,都是多事。临别赠你一首诗吧。”说完他便朗诵,楚声苍老悲凉,孔子大受感动。诗曰:

天大旱,水涸源,江断流。

老鱼悲,小鱼愁,

雌鱼哭,雄鱼忧,

挤在无水荒滩头。

腮对腮,口对口,

你吐给我湿涎,

我吻给你唾沫,

互相抢救。

大难临头成好友,

死前结婚成佳偶。

啊,说什么情深谊厚,

还不如从前水有道,

你在五湖玩耍,我在蜀江悠游,

你不友我,我不爱你,

水各一方永远不碰头!

孔子走出中央图书馆的大门,耳边犹有楚声缭绕。回到驿馆,伏案深思,不和随员谈话。三天过去,有随员近前问:“前天见到老聃,老师从哪方面规劝他的?”孔子说:“不管你们信不信,活到现在我终于看见人中之龙啦!龙啊,一团灵气,聚合成人形,扩散成雯彩。他哟,身坐在近前,魂游在天上,腾云驾雾,飞翔阴阳二气之间。我惊呆了,张开口闭不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能规劝他吗。”

孔子早期的学生子贡,为人干练,这次出差首都,任孔子的外事秘书。孔子那样抬高老聃,子贡不以为然。他说:“如此说来,天下真有那样的奇人。傻乎乎的坐着不动,脑顶突然冒出一条彩龙。静悄悄的沉闷不响,训话雷电似的使人震慑。一挥手,一跨步,功同天爹地娘,保佑万物生长。真有奇人如此,老师允许我见识见识吗?”

孔子不想多言,摸出名片,递给子贡,算是介绍信。子贡乘车驰向中央图书馆,拜望老聃。

老聃跪坐办公室炕床上,恭候来访者。见子贡少年英俊,亦不敢稍有怠慢,轻声说:“我的青春早已一去不返,现在老了。小伙子,你有什么话要提醒我吧?”

子贡说:“伏牺氏族的大酋长,神农氏族的炎帝,轩辕氏族的黄帝,加上以后的尧舜二帝,是为五帝。五帝治理天下,堪称永恒样板,毫无疑义。不过据小子看,后来的夏禹王、商汤王、周文王,三位都是挺伟大的开国领袖。当然,就治理天下的方法而论,三大领袖不同于五帝。但是,就知名度而论,绝不低于五帝。先生独具慧眼,要把三大领袖赶出圣人序列。这是为什么?”

老聃说:“小伙子,请坐炕前来。我要向你解释,我没有讲过三王不同于五帝。你说他们之间方法不同。究竟哪些不同,可否具体谈谈。”

子贡说:“尧爷禅让给舜爷,舜爷禅让给夏禹王,都是主动让位,方法挺文明的。夏禹王治水灾坐了天下,商汤王闹革命坐了天下。一个凭功劳,一个靠兵力,不过都是名正言顺,挺伟大的。周文王不敢造商纣王的反,深明君臣大义,可见有德,也挺伟大的呀。周武王造反,弑了商纣玉。这就不太好了,但他不在三大领袖之列。三大领袖,一个凭功,一个靠兵,一个有德,就方法而论,不同于五帝的禅让。就是这些不同。”

老聃说:“小伙子,请再坐近些。我要让你明白,五帝怎样治理天下,三王怎样治理天下。伏牺可以不谈,炎帝也不谈了。黄帝治理天下,保存氏族遗风。民心守朴,人人都是氏族大集体的成员,不太看重血缘。所以亲人死了,不必大哭;别人也无闲话可说。尧帝治理天下,贯输家族观念。民心分裂,以血缘论亲疏,亲又分几等亲,疏又分几等疏。社会从此扫尽氏族遗风。除少数集体观念强的遗老,一般人也没有怪话可讲。舜帝治理天下,开发智力,看重技能。民心好胜,都想跑在前头。从前孕妇怀胎一年又两个月,舜时胎儿十月速成,快跑而出。从前小孩两岁说话,舜时幼婴五月能言,认人也跟着提前了。一切速成,包括生命速成。一切提前,包括死亡提前。这些都是你所说的永恒样板。夏禹王治理天下,提倡知识,鼓励拼搏。民心多变,阴谋被誉为妙计,刀矛也体现正义,屠杀能讲出道理,杀盗不等于杀人,人人只肯定自己,结盟为夺取江山。到了今日,天下百姓恐慌,儒墨两家起。儒家抬出尧舜二帝,墨家抬出夏禹王。两家初起时,有理想,讲原则,还象样。很快就堕落了,为壮大声势,便媚俗拉客,滥成交际花,叫我说什么好!小伙子,我要让你明白,五帝以及三王,美其名曰治理天下,其实是在捣乱天下,愈捣愈乱,终于捣成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大乱。夏商周三王的全部知识,不但捣乱了社会,更严重的是捣乱了大自然。污烟瘴气,晦暗了日月的光辉。水浅树稀,戕贼了山川的灵秀。气候反常,风雨不时,寒暑不定。他们的那些知识是蝎子的尾尖,惨毒刺伤人,不但人中毒扭曲了,兽类也中毒扭曲,被迫改变了生活方式。三王犯罪,也以圣人自居。太不要脸啦!他们还晓得人间有羞耻二字吗!”

子贡站在那里,惶悚不安。

八、鞋印非鞋,鞋非主人

孔子第一次拜望老聃以后,身经鲁国的政界浮沉,以及列国的求职旅游,以及六经的编纂著述,由壮年入晚境。其间多次再访老聃,有意修道。奈何儒根太深,难以自拔。有一次向老聃发牢骚,诉说歧路彷徨之苦。

孔子说:“孔丘不才,编《诗》《书》《礼》《乐》《易》又著《春秋》,伏案多年,自以为磨得够久了,钻得够深了,(扌妥)得够熟了。凭我这套学问旅游列国,谒见首脑大小七十又二,宣讲历代君王治国家的道理,宏扬周公召公开创的文明传统,可是谁都不录用我,我应该怨他们太难太难被说服吗?或应该怨道理太难太难讲清楚哟?”

老聃说:“幸好你遇见的都是昏君!如果遇见求治心切的明君,委你重任,那就糟啦。你编著的六经不过是历代君王留下的鞋印而已,哪能是鞋子的主人呢。你现在发牢骚,也是鞋印而已。鞋印固然是鞋子踩出的,但是绝非鞋子。鞋子固然是人穿的,但是绝非人。你以为凭六经就能治国?”

孔子哑口无言,一笑解嘲,顿觉清爽。又问:“我今后怎么办?”

老聃说:“白天鹅游水上,雌雄互相凝视,眼珠不转,就交配了。虫飞空中,雄的上风呼叫,雌的下风鸣应,就交配了。由此可知,交配方式无奇不有。但也有限制,必须是同类,各自为雌雄,才可能交配。人际遇合不也是这样吗?记住吧,本性是无法改变的,命运是无法扭转的,机缘是不会停待的,大道是不会阻塞的。顺道而趋,怎么都走得通;背道而驰,怎么都行不得。”

孔子回去,三个月不出门。后来再访老聃,陈述心得,说:“我得道啦。喜鹊孵卵,卵生雏鹊。鱼用口腔孵卵,吐出泡沫,喷出小鱼。泥蜂无卵可孵,咒化桑虫,变成幼蜂。怀胎是个弟弟,哥哥夜哭抗议。哦,多少年啦,我拒绝接受命运的变化。我自己都不肯接受变化,怎么去变化别人哟!”

老聃说:“此话正确。你得道啦。”


十五、外篇·刻意

【原文】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 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 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 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 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 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囗(左“口”右“句”)呼吸,吐故 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 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 ,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 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 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 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 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 ,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 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 无恬淡,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过也; 好恶者,德之失也。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 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 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 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 ,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 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 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 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 谓之真人。


【译文】

励志矫情,洁白自诩。逃避社会,厌恶庸俗。清谈迂 论,冷嘲热讽。作为持不同政见者,自视甚高。在野的隐 士最爱来这一套。他们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暮年牢骚更盛 ,最后跳河自杀。

宣传仁义,演说忠信。恭俭克己,谦让待人。作为传 统文化的肩承者,注重个人思想修养,半在野半在朝的学 士最爱来这一套。他们从事文化教育活动,年轻游历讲学 ,老了在家授课。

满口政绩,树立形象。君臣有礼,尊卑有序。作为各 级掌权者,强调整顿社会,以求安定。在朝的显士最爱来 这一套。他们崇拜君主,加强国力,拓张领土,忙得要命 ,累得要死。

害怕麻烦,贪图清静。移居山林,学会钓鱼。作为社 会竞争的失败者,拒绝再干任何事业。在野的闲士最爱来 这一套。他们无功无名,远避红尘,不再关心社会,但求 不忙不累而已。

做深呼吸,通丹田气。打太极拳,练鹤翔桩。作为活 命哲学的信奉者,老而不死比一切都要紧。在朝在野都有 一些士类最爱来这一套。他们坚持锻炼,注意保养,羡慕 彭祖活八百岁。

这五类士以外,还有一类。他们用不着励志而人品自 高,忘记了仁义而修身养性。谈不上政绩而实现安定, 家 不在山林而同样悠闲,从来不锻炼而仍然长寿。什么都舍 弃了,什么都完备了。他们精神恬淡,无限制的开放,所 以感召了众多的佳士,纷纷追随。他们凭什么?凭天道, 凭圣德。

恬淡,寂寞,虚空,静止,无为。这个体系是天地间 最灵的水平仪,是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这个标准要求圣 人休俗虑。俗虑休了,处境就平安了顺适了。处境平顺, 精神就恬淡了。恬淡的精神,平顺的处境,足以排遣忧患 ,抵抗妖邪。这样,圣人的德行就完备了,精神就不虚耗 了。近似的话,我在《天道篇》内已经说过。

这个标准要求圣人,生,顺随自然发展;死,参与物 质变化;静,阴气般的凝静;动,阳气般的波动。同样的 话,我在《天道篇》内已经说过。

此外,这个标准还要求圣人不必预先替后代求福,谨 防带头给将来召祸。为政切忌没事找事,最好得过且过, 好比唱歌,切忌领唱,最好应和。主观能动性不要加强, 而要减弱。坐待条件成熟再动手吧,不必提前闹得风风火 火。机心要割除,智囊要撕破,听天由命,获益良多。

修身治国,以上几方面都做到,圣人就不招老天怨恨 ,就不被外物牵掣,就不受帝人排斥,就不闻野鬼骂詈。 百姓看见他光辉可爱而不会刺眼,发现他信用可靠而不必 如期。他闲散,不细想,不深究。他透明,不阴谋,不阳 谋。睡了不做梦,醒了不担忧。生是泡沫,短暂的漂浮。 死是休息,永久的享受。他的精神单纯,他的灵魂清醒。 虚空恬淡的他达到了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

用修道养德的标准来衡量,悲伤与欢乐是德性的偏斜 ,喜悦与愤怒是道理的错误,爱好与厌恶是心态的失常。 所以,高度的道德应该是忘悲忘欢,不喜不怒,无好无恶 。高度的静止是专一,不因为外界变化而动摇,高度的虚 空是宽容,不去触犯外界。高度的恬淡是独立,不去联络 外界。高度的纯粹是和谐,不去干涉外界。

恬淡,寂寞,虚空,静止,无为,这是修道养德的最 高标准,不可分割,自成体系。与此标准相反,悲欢,喜 怒,好恶,消耗人的精力;动摇,触犯,联络,干涉,消 耗人的体力。体力消耗不止不休,便会累垮。精力消耗没 完没了,便会憔悴。这些憔悴累垮的人,在持不同政见的 隐士阶层,在肩承传统文化的学士阶层,在各级掌权的显 士阶层,最为常见。

请观察瓶水、缸水、池水、河水、海水,就能了解水 性,水性喜清。滤去杂质,水便清了。水性喜平。不去搅 动,水便平了,水性不喜封闭。一封闭就溷(hun4)浊再不 清了。看得出来,水在模仿天气。天气,扫除杂雾便晴, 风不吹动便静,阴云密闭又溷浊不晴了。所以水性乃天德 的投影。人也能模仿水性,效法天德吗?

能。改掉习染的杂质,便清纯了。不受外物的摇动, 便平静了。断绝外交,不去联络外界,便恬淡了。开放自 身,宽容一切,便虚空了。纵然有所活动,也不是有意图 的,便谐和于大自然了。这里说的乃是保养精神的方法哟 。

江南吴国越国,冶炼工艺俱精,锻打宝剑,天下闻名 ,谁购得吴越剑,皆会锁藏箱匣,视为传家之宝,不愿佩 戴,不敢妄用。养精的道理与蓄锐相同,人的精神岂可妄 用。

人身上最具有能动性的便是精神。精神外射,穿透任 何屏障,射向东西南北无限远,上穿天,下透地,无所不 射。精神遥感万物,遥控万物,遥变万物,遥养万物。人 的精神乃宇宙精神的分支。精神来无影去无踪。精神是人 体内的上帝,具备造化功能,等同皇天后土。

大道纯粹朴素,简单明白。修道者放弃了许多东西, 但有一样必须守住,就是精神。精神守好,灵魂与肉体就 不再矛盾,就不再分裂,就合二而一了。这个一便是圆融 自足的小宇宙。这个一与大宇宙息息相通,同步运行,密 合自然原理,修道者由此而得道焉。难怪俗话说:“世人 金钱挂帅。清官名声要紧。贤士追求理想。圣人守好精神 。”

大道的朴素性决定了修道者的洁白,拒染悲欢喜怒好 恶种种感情色彩。大道的纯粹性决定了修道者的无为,面 对外界,拒不动摇,拒不触犯,拒不联络,拒不干涉。洁 白了,无为了,精神当然不至于虚耗了。

能圆满体现洁白无为的乃能称为真人,真人亦即至人 ,到顶的人,拔尖的人。


十六、外篇·缮性

【原文】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 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 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 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 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 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 。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 ,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 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 ,兴治化之流,枭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 。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 ,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 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 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 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 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 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 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 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 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 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寄 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 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 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译文】

这样的人很不少吧,早在童年已被儒师灌了一脑袋的 仁义礼乐,塞了一肚皮的富贵荣华。天性被扭曲了。正德 被扳歪了。一副庸俗嘴脸,不好恭维他。现在据说醒悟, 他要发愤求学以恢复天性,他要深刻反思以回归正德。问 他:“求学学什么?”他答:“读儒圣的书。”问他:“ 反思怎样思?”他答:“听儒贤的话。”他哪知道,那些 书愈读天性愈渺茫,那些话愈听正德愈遥远。糊涂虫是这 类人的共名,我还能说什么。

古人修道,不在乎读不读,不在乎听不听,总在恬静 。安恬守静自然能培养出智慧来。智慧培养出来,不拿到 社会上去滥用,还须用于自我反省。这便是用智慧反哺恬 静了。智慧与恬静循环不已的互相促进,以恢复天性的和 谐,从而得道。古人修道,以自己的德行影响别人。别人 得助,也许从此走上正路,但是这种影响是潜默的,非强 加的。以自己的德行强加别人,只能扭曲别人的天性。

太古时代,人类日子过得混混茫茫,共同分享恬淡。 彼此甘于寂寞。那时天地间的阴阳二气,各自安静,互相 谐和。鬼神都无为,不制造麻烦,一年四季循环有序,从 不乱套,一切生命活够天年,从不短寿。人固然已掌握相 应的知识,但是不去推广应用。这是最单一的至德之世, 连酋长也没有。当时大家做任何事一律随顺自然,根本不 必有为,所以无为而治都还谈不上呢。

后来才是远古时代,非单一的至德之世,上有酋长了 ,下有百姓了。大酋长燧人发明用火,大酋长伏牺发明畜 牧,他们相继以无为治天下,由于物质生活有所改善,人 类日子过得好了。虽然仍是至德之世,大家顺随自然,毕 竟难返单一状态。这是德衰了的结果。

再后来德更衰,国王取代了大酋长,炎帝黄帝相继以 有为治天下。这是有德之世,大家不再顺随自然,生活方 式开始装模作样。所幸者尚安定,百姓得过且过。

再再后来,德衰到底,有德之世遂结束。尧帝舜帝带 头以文明治天下,所以官阶增设,百姓划分等级,生活方 式更加装模作样,而且五花八门。文明社会,狡诈取代淳 厚,浮华取代朴实。只要能见效,哪怕背道。只要行得通 ,哪怕丧德。于是大家不顾天性,想怎样便怎样。人人怀 着忮心,互相嫉妒。为了稳定社会秩序,官方用尽心智和 能力,仍嫌不够。于是又在文明教化之外,颁布条文治罪 ,另添扑板打臀。条文坑害老实,扑板威慑心灵。百姓从 此困惑迷乱,丧失了原始的天真。

这样看来,社会抛弃无为的大道,大道远离有为的社 会,已经很久了。社会与大道互相离弃了,不想再合作, 还去邀请道友振兴社会,还去呼吁社会宏扬大道,岂非空 话也哉!有人认为关键就在圣人不肯出山。须知当今现状 ,大道绝无机会振兴社会,社会绝无兴趣宏扬大道。哪怕 恭请隐居的圣人出山来,他的那一套圣德仍然吃不开,他 就天天坐在十字街头,还是精神隐士一个。

这可恼的社会,你纵然不隐,也等于隐了。不是你要 隐,是你被隐了。隐士,有现代的,有古代的。现代隐士 愤世嫉俗,动辄不屑,显得不群,较情绪化。古代隐士不 是藏身不肯亮相,不是闭嘴不愿议政,不是怀才不想报国 ,只是机会不到罢了。机会一到,他的主义大行天下,实 现了无为的理想国,他自己便同天下人一起回归单一状态 ,再也不留个人功名,使天下人都忘记他。机会不到,他 的主义走投无路,这是道穷,他便转入地下,树根似的深 深隐藏,心安理得,静待春回大地。可见无论顺境逆境他 都不显不赫,不象一些现代隐士,机会一到,红得发紫。 这是他养生保命的方法。

修身原则,也有现代的,也有古代的。现代修身,以 有为为原则。古代修身,以无为为原则。古人修身,如何 对待知识,有三不焉。

一不粉饰知识。真知识本来是朴素的,如实传授便是 。不可花言巧语,逞辩嘴而吹之。

二不误用知识,知识对人未必有益。给世界添麻烦的 知识,给未来贻灾祸的知识,皆不可用。

三不迷恋知识。求知识而亏健康,爱知识而成书呆, 放弃了作为人应享有的正得,有损正德。

这三不归结为站稳自己超然不群的立场,恢复人的天 性,让知识引我们顺从自然,实现无为。除了无为,还有 什么可为的呢?没有了。

修身还包括行道与识德。行道既然以实现无为为目标 ,道就必须大行天下。所以,行道不能小行一乡,做些修 修补补的工作,还冒充成绩。识德既然以恢复天性为目标 ,德就必须大处着眼。所以,识德不能小处窥察,得些琐 琐碎碎的见识,还当作德行。琐碎见识有害于德。修补工 作有损于道。

这二不仍然归结为站稳自己端正的立场,不去俯身迁 就小行小识,如此而已。

通过修身,实现自我。自我实现了,人便得志了,这 就是说,你心头盼望的全都有了。人心头盼望的彼此不同 ,这就是人各有志了。

古人质朴,所谓得志,绝非指的坐小车啦戴官帽啦等 等。只要自己心头满意,程序高到十分,没法再添半分快 乐,在古人看来,便是得志了。

现代士人很难满意,不过只要有小车坐,有官帽戴, 在他们看来便是得志了。当然,情形并不全是这样。现代 有极个别恬淡之士,古风犹存,认为小车和官帽与天性无 关,与正德无关,有也可,无也可。在他看来,一切身外 之物,包括车帽,如果来了,也是过路投宿之客。客来投 宿,店主设法谢绝,客走,没法挽留。所以,戴着高品帽 ,坐着豪华车,驰过洛阳双阙下,也不见他自我感觉有多 良好。一旦垮台,贫了贱了,布衣草鞋,寒伧一似在下庄 周,他也不向世俗低头。昔年的车帽,今朝的衣鞋,在他 心头,有相同的满意程度。固然不见得欢喜,但也不至于 忧愁。从前是怎样,现在也是怎样罢了。可惜这类恬淡之 士太少。

绝大多数现代士人,一旦爬上显士阶层,便视富贵荣 华如体内的心肝脾肺,有了便得志了。得志便乐不可支了 。你提刀要给他一一割去拿走,他是如何痛苦,那副要死 不得活的样子,可想而知。据我猜测,当初得志,他那乐 不可支很可能羼了假,未必十分快乐。志能得,也能失。 患得患失,所以当官兢兢业业,早晨乾乾,夜晚惕惕。他 那快乐的笑脸掩盖着恐慌的内心,何尝真快乐呢。

年轻时在洛阳看杂技,高竿顶上倒挂金钩,好有趣! 瞧那演员,脚蹬天,脸朝地,挂在半空,回旋如意。上下 颠倒,堪称国技。后来投身社会,懂得一些道理,才发现 这玩意儿根本不稀奇。那么多的士人,你瞧,在玩倒挂金 钩的人生游戏。他们颠倒了物我的关系:捞到了车帽,淹 没了自己;丢失了天性,学得了仁义;洗褪了正德,染透 了庸俗;换来了恐慌,付出了闲逸。就那样鸡鸭似的倒提 ,不能下地,直到死去!


十七、外篇·秋水

【原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 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 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 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 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 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 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 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 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 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 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 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畾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 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 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 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 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 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 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 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 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 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 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 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 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 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 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 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 ,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 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 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 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 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 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 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 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 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 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 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 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 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 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 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 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 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 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 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 ,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 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 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 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 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 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 “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 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 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 足趻踔而不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 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 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 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 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 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 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 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 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 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 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 、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 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 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 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 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 ,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 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 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 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 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 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 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 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 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 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 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 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 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爽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 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 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 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 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 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 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 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 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 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 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 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 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译文】

汛期准时,秋洪暴涨,百川汇入黄河。秦晋高原流到 中州平原,黄河水量猛增,河面愈展愈阔。隔河遥望对岸 ,偶见牲畜点点如蚁,已难辨是牛是马了。此时黄河水神 ,百姓叫他黄河伯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笑盈盈的从上 游漂下来,沿途视察他管辖的领水。水是这样多哟,连他 自己都感到很惊讶。心头冒出一个愿望:“天下第一壮观 ,这回总该轮到我了?”

黄河伯伯顺水东漂,途经山东半岛,向着北海(渤海 )漂去。在出海口,东望无涯,但见海神,名若,在水天 一线处拱手欢呼:“你好,河伯。”此时洪波翻滚,水色 暗蓝,四面合围,回头看来时路,细细一脉黄浆而已。回 想九曲十八湾,滔滔八千里,竟似短短一梦。河伯失去得 意的笑脸,露出惘怏的愁容,叹气自责,对海若说:“记 得河边百姓常唱:‘道理懂得多,谁都不如我。’原来是 在挖苦我呀!是也是哟,鄙人一直相信,孔丘著书最博学 ,伯夷让国最义气。别人笑我迷信,我反骂他狂妄。现在 我下了海,看不见你有岸。你才是天下第一壮观呀!如果 不来参观你的领水,那我就可怜啦,一辈子被专家嘲笑。”

海若说:“谈海勿找井鱼。他被环境禁闭了,不相信 有海。谈冰勿找夏虫。他被季节融离了,不相信有冰。谈 道勿找小知。他被教养束缚了,不相信有道。这回你摆脱 了八千里河岸的束缚,参观大海,终于明白自己可怜,现 在可以同你谈谈大道理了。只说水量,天下第一壮观当然 是海。岂止你那百川,千川万川都得归海,每一秒都在灌 入,不晓得要灌到何年何月,仍然灌不满。海底某处有个 漏洞,名叫尾闾,就是肛门,每一秒都在漏出,也不晓得 要漏到何年何月,仍然漏不空。春后水涨,秋后水落。雨 年水多,旱年水少,这方面的甘苦,你是尝够了的,我浑 然不觉察,海平面不升不降。海有多大,你难以想象。你 去同长江比,长江就比你大。长江加上你同我比,我都觉 得不伦不类。我与你们不在同一层次。我们之间存在着若 干个数量级的差距。但是,我从来不敢在你们面前狂妄自 大。因为我明白,是天赐我海水,是地赐我海床,是阴阳 二气赐我海魂,正如天赐你河水,地赐你河床,阴阳二气 赐你河魂。我在天地间,好比小石小树在大山上,只嫌自 己太小,岂敢自大。东海、南海、西海,再加上我北海, 在天地间有多大呢?不正象磨粮食的水磨在大湖边吗?降 一个层次看,中国大陆在四海内有多大呢?不正象一粒稗 子在公家的粮仓内吗?动物有多少类,植物有多少类,微 生物又有多少类,说不清楚,笼统称为万物。人类只是万 物之一类而已。这就是说,在万物内,人类只占万分之一 ,够可怜了。如此可怜的人类还要分散在瀛海的九个大陆 ,各自聚居在能种粮食能通车船的狭小地区。中国大陆只 是九个大陆之一而已,这就是说,在万物内,中国人只占 九万分之一,不正象马身上一根毛的毫尖吗?一根毛的毫 尖,五帝在上面一个禅让一个,三王在上面一个推翻一个 ,仁人在上面忧虑,能人在上面辛劳,仅仅如此而已。伯 夷让国,放弃毫尖,大家颂他义气。孔丘著书,谈海毫尖 ,大家夸他博学。这些都是人类的自夸哟,不正象你从前 以水多而自傲吗!”

河伯说:“懂了。天地属于宏观领域,毫尖属于微观 领域。我的看法对吧?”

海若说:“不对。物质存在的空间,可以大到无限大 ,可以小到无限小。物质存在的时间,可以长到无限长, 可以短到无限短。物质演变的形态,多种多样。物质循环 的过程,无始无终。所以,大知之士超越宏观微观的限制 ,认识到物质存在空间大小皆是无限的,自身微小他不遗 憾,自身宏大他不骄矜;打破古代现代的隔阂,认识到物 质存在时间长短皆是无限的,生命短暂他不求寿,生命长 久他不厌烦;顺从兴衰浮沉的安排,认识到物质演变形态 乃是无常的,有所获得他不惊喜,有所损失他不担忧;把 握新陈代谢的大道,认识到物质循环过程乃是无尽的,生 存在他未必是福,死亡在他未必是祸。人啊人啊,你算算 吧。你懂的有多少,你不懂的比你懂的又多多少?你来到 这世界多少年了?你来之前,这世界已经有多少年了?比 你来之后又多多少年?短命的小知呀,你想探索无限的时 空,除了迷失自己,还能捞到什么!河伯,空间既然可以 无限小,比毫尖更小的物质就可以无限多,毫尖就不能被 你当作微小。空间既然可以无限大,比天地更大的物质就 可以无限多,天地就不能被你当作宏大。什么宏观微观, 不通!”

河伯说:“世人议论,都说,小到无形,大到无边。 真的吗?”

海若说:“细小观察庞大,望不见边。庞大观察细 小,看不清楚。这是合乎常情的。米粒很小,山包很大。 双方不在同一层次,不便互相观察。世人所谓大小,无论 多大多小,都限于有形体有边界的物质。无形体便不能分 割,而物质是能分割的。无边界便不能围量,而物质是能 围量的。可见世人所议论的不是物质,或另有所指吧。总 而言之,物质的外部结构可以用语言描述,物质的基本粒 子可以用臆想推测。如果有某种东西,语言难述,臆想难 测,那只能是非物质,是无,是道。道,这种东西,既没 有外部结构,又没有基本粒子,超出了有形体有边界的物 质范围,没法言说,没法象喻。道即是无,所以得道者实 践无为主义。他的行为,既不想伤害人,又不想恩惠人, 只是顺从自然而已。他做事排除了功利的动机。他待人平 等,不轻贱守门的奴隶。他不挣钱,钱送上门,他也不拒 ,用不着谦让作揖。他办事不求人,全靠自己。他谋生不 努力,足够温饱而已,但也不笑骂别人的贪鄙。他全身不 带俗气,但也不故作清高,惹人毫异。如果必须表态,他 便追随大多数,以免被孤立。他为人正派,长官面前无媚 态。别人跑去阿谀权贵,他也表示谅解。赐他赏银,他不 感激涕零。擢他升官,他不提前上班。给他申斥,他不以 为羞耻。关他监狱,他不觉得侮辱。这是因为,在他看来 ,所谓是与非,不过是相对,哪有什么真是真非;所谓大 与小,不过是比较,哪有什么真大真小。听那些道友说, 道高德高,坐忘名誉,坐忘功利。又说,得道之人,最守 本份,坐忘自身。”

河伯说:“真是真非都没有了,怎样测定万物内在价 值的高低呢?真大真小都没有了,怎样度量万物外在形体 的大小呢?”

海若说:“用大道的观点看,万物价值本无高低之分 。请万物自己观看,总是自身价值高,他身价值低,用世 俗的观点看,价值高低由外界定,自己作不了主。用层次 的观点看,因为自己形体比下层大,所以自身为大,那么 万物都可以宣称自己是大了;因为自己形体比上层小,所 以自身为小,那么万物都必须承认自己是小了。天地很大 ,同上层比一比,也就小了,与米粒无异了。毫尖很小, 同下层比一比,也就大了,与山包无异了。你若懂得这个 道理,便能发现层次有无限之多啦!用功能的观点看,因 为自己具备某一功能,而对立物恰恰缺乏这一功能,所以 自身已完备,那么万物都可以宣称自己是完备的了;因为 自己缺乏另一功能,而对立物恰恰具备那一功能,所以自 身还欠缺,那么万物都必须承认自己是欠缺的了。东方天 空有朝霞,而西方天空没有,所以东方自称完备。西方天 空有晚云,而东方天空没有,所以西方自称完备,你若懂 得东西双方虽然对立,可是谁也离不开谁,都靠对方的没 有,映照自己的有,都靠对方的欠缺,衬托自己的完备, 便能发现万物都备有其功能啦!用愿望的观点看,个人认 为此物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此物必须存在,那么万物都必 须存在了;个人认为彼物有铲除的必要,所以彼物必须铲 除,那么万物都必须铲除了。你若懂得好国王尧爷爷和大 暴君夏桀王,同样的都认为自己必须存在,而自己的敌人 必须铲除,便能发现人类的各种愿望是处在怎样矛盾的局 面啦!”

海若又说:“古时,尧让帝位给舜,舜让帝位给禹 ,不流血的交班遂成美谈。燕国国王,名哙,现代人呢, 听了说客苏代先生瞎吹,让位给相爷的儿子,名子之。国 人发现子之是坏蛋,不满,到处造反,齐国出兵干涉,杀 燕王哙,斩子之,灭燕国。这就是学尧舜的下场。古时, 商汤王推翻暴君夏桀王,周武王推翻暴君商纣王,流血的 造反遂成佳话。楚国白公,名胜,近代人呢,不忘佳话, 兴兵造反,失败而死。这就是学汤武的下场。美谈佳话成 了笑柄,可见禅让啦造反啦价值是个变数。正价变成负价 ,因时而异,哪能照抄古典,宫殿栋梁又粗又长,打仗抬 去冲撞城门,当场奏效。抬去寒窒鼠洞,栋梁显然不行, 如果尺码不合需要,形体大又怎样。骐骥骅骝,皆骏马哟 ,日跑千里。牵去捉鼠,败给懒猫臭鼬。如果功能不合需 要,跑得快又怎样。猫头鹰有夜眼,明视毫尖,能捉跳蚤 。到了白昼,二目圆睁,山都看不见呢,何况跳蚤。如果 特性不合环境,有夜眼又怎样。有先生不耐烦听我讲事物 的复杂性,抱怨说:‘取其精华嘛,弃其糟粕嘛,不就得 啦!’他不知道阴阳同在的原理,也不研究矛盾共存的真 相,所以他能一刀切开,这半边是精华,那半边是糟粕。 他还能跳上去不下来,只要上,不要下,只要天,不要地 。他当然能撕开阴阳二气,取其阴,弃其阳,他到处演讲 一刀切两半,不肯休息。他呀,若非大傻瓜,必是诈骗犯 。他的那一套肯定会落空,自不待言。回头再说五帝禅让 ,方式也不一样。到了三代,以迄于今,王位传承更是五 花八门。父传子,兄传弟,爷传孙,以及异姓相承,臣篡 夺君。时机尚未成熟,手腕又太拙劣,没有抢到,便是 叛逆,大家骂他篡贼。时机终于成熟,进展又很顺利,迎 合潮流,各界满意,舆论颂他大义。河伯,请守静吧,不 要多问,度量形体的大小,哪有法定的标准!称量价值的 高低,哪有公用的磅秤!你要探寻,那是白费劲!”

河伯说:“那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万事纷繁, 哪些该拒绝?哪些该承担?哪些该争取?哪些该放弃?我 到底怎么办呀?”

海若说:“用大道的观点看,价值高低互转。高转低 ,低转高,所谓往返。思想合道,就不会固执旧观念。用 大道的观点看,形体大小互变。大变小,小变大,所谓加 减。行为顺道,就不会硬搬老经验。看那得道者,俨然似 国君,正大光明,不卖人情;超然似社神,严肃谨慎,不 开后门;荡然似空间,处处均等,没有边境。他的胸怀宽 容一切物类,不让谁吃亏,也不给谁优惠,所谓全方位。 万物不齐他齐观,等同高低知短。是非之争,他不想管。 大道永恒,人生短暂,夸什么伟大事业,小园内昙花一现 。显赫的地位,出租的房间,满了又走空,空了又住满。 三天一换的旅客,百年不变的旅馆。岁月逼人而来,没法 推开。时机离人而去,不肯稍侍。盛的变衰,好的变歹, 弱的变强,否的变泰。终点又是起点,老戏重新开台。道 之理,物之理,我只讲个大概。啊,人生骑了快马,四蹄 腾踏,没有一步不在变换,没有一秒不在飞跨,不到终点 不能下,你该做啥,你不该做啥,我何必再来回答?你不 妨静观变化。”

河伯说:“静观变化,毫无作为。如此说来,道本身 还有什么价值呀?”

海若说:“修道养德,方能明理。明理,方能灵活应 变,掌握主动,不被外物辖制。道德高尚的人,不会烧死 淹死,不会中暑伤寒,不会被野兽袭击。不是说他们有特 异功能,而是因为他们不被外物辖制,身心自由,能够预 见危险,静以待变,当避则避,可留则留,所以不会受到 伤害。乱世做人难,难怪古语说,隐藏天真,表演人伪。 道德站在天真一边,所以道德高尚的人善葆天真,同时表 演人伪,溷迹世俗。为了不受伤害,他不得不走之字路, 委屈自己,而又不失方向,终归大道。”

河伯说:“请你解释,什么是天真的天,什么是人伪 的人。”

海若说:“牛马天生四腿,这是天。牛鼻被人穿绳, 马头被人笼络,这是人。古语说三防,请你听听。一防人 伪中毒,灭你天真。二防世故感染,坏你本性。三防上峰 嘉奖,催你短命。牢记三防,对你说来,便是心向大道了 。”

远古时代,大家认为虚无最好。具体的说,虚比实好 ,无比有好,少比多好。

独脚神兽,名夔(kui2),路遇蜈蚣。夔说:“我独 脚腾跳走,真方便呀!人双脚跨步走,够可怜了。而你百 脚爬走,更可怜了。百脚如何协调动作,烦琐死啦,我真 不敢想像!”

蜈蚣说:“多脚惹你笑话,我也害臊。不过,协调动 作不成问题。你看人打喷嚏,阳光照亮唾沫星星,小滴如 珠,微滴如雾,千点万点,纷纷扬扬飘落,动作不也很协 调吗。百脚爬走,动作协调,从未有过步伐差错,那是自 然机制在起作用,我也说不明白。老兄,我羡慕你的独脚 呀。”

蜈蚣爬行,遇见蛇,更羡慕。蜈蚣说:“我用百脚追 不上你无脚,为什么?”

蛇说:“自然机制在起作用,命中注定,别羡慕吧, 学不会的。脚对我有啥用呀。”

蛇爬行,遇风吹,同样羡慕。蛇说:“扭动背脊,移 动腹胁,之字爬行,我摹拟有脚的爬虫。你呢,卷起(氵 蒙)(氵蒙)尘埃,北海飞南海,看不出有摹拟的样子。是 这样吧?”

风说:“是这样。我卷起(氵蒙)(氵蒙)尘埃,北海飞 南海,似乎很厉害。可是小孩掴我蹴我,我都没法还击, 太软弱无力了。当然,如果要折断大树,推翻大厦,谁也 比不上我。我是小弱大强,小败大胜。除了圣人,谁也没 有我这样的功夫。”

风吹着,看见下面有一双眼睛在仰视天空。风说:“ 我虽无形,但有空气实体,不算真虚。何况(氵蒙)(氵蒙) 尘埃,留下踪迹,被人看见。我真羡慕视线,到处观察, 真虚无迹。”

眼睛对心说:“我真羡慕心思。心思自由翱翔,不受 距离限制,远胜视线。”

心不羡慕谁,也不说话。

时代大变,价值标准倒挂,大家又认为实有最好。具 体的说,实比虚好,有比无好,多比少好。

心第一个被批判。仍不说话。

眼睛被批判。低头说:“我有罪。”

风被批判。深刻检讨。

蛇被批判。勉强检讨。

夔被批判。抗拒检讨。说:“我属于有!”

蜈蚣最后胜利,成为实有样板。

孔子旅游卫国,求职不果。到了匡城,刚进驿馆,忽 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据馆役报告说,当地民兵在大门外 层层封锁,要进馆来捉人。馆主守在门口,不让民兵进入 。双方正在争吵。

孔子不惊不诧,在客厅内弹琴唱歌。

秘书兼保镖仲子路,此时已经披甲提刀,准备抗敌, 保卫老师。听见老师琴歌,急步跨入客厅,劝阻说:“情 况这样紧急,老师还有闲心娱!”

孔子说:“来坐下吧,我有话说。我一直想逃出逆境 ,怎么也逃不出。命运不佳哟。我一直想找到顺境,怎么 也找不到,时机不对哟,活在明王治世,人人安居顺境, 包括糊涂虫。活在昏君乱世,人人危处逆境,包括聪明人 。时乖命蹇,我有什么过错哟。下水不怕恶龙,那是渔夫 之勇。入山不怕猛兽,那是猎人之勇。直面刀光剑影,视 死若归,那是壮士之勇。洞察命运无法好转,明知时机不 再回来,清清醒醒的临危不惧,这是圣人之勇。守静吧, 别抵抗。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了啊。”

不多一会,馆主领来一位披甲武士,到客厅内面见孔 子。武士表示抱歉,说:“俺们以为先生是贵国的阳虎, 所以民兵封锁驿馆,既然不是,就撤退吧。误会了,对不 起。”

阳虎是鲁国贵族季氏的家臣,曾经侵暴卫国匡城百姓 ,当地民兵恨他,要揪他算帐。孔子面貌像阳虎,所以发 生误会。

武士退出客厅。孔子继续弹琴唱歌。

《坚白论》作者公孙龙同庄子辩论后,心头不落实, 去见魏国的公子牟,人称魏牟。魏牟的领地在河北中山国 ,公孙龙是河北赵国人。他从首都邯郸去中山国,不远, 魏牟接见了他。

公孙龙说:“本人复姓公孙,名龙,幼学先王治国, 长学仁义治身,也算有学历吧。后来研究哲学,多所发明 。我能找出任意选择的二物之间的相同之处,又能找出其 间的相异之处,从而证明万物既相同又相异,同异合一, 乃一码事。这便是合同异。我又以一块白石英为例,论证 坚硬乃是触觉感受,白色乃是视觉感受,其间并无必然联 系,完全是两码事。这便是离坚白。我的特长是翻案,运 用逻辑,推翻任何否定性的结论或任何肯定性的结论。总 之,任何结论我都可以推翻。辩论有我出席,难坏百家, 哑闭众口。作为学者,我算得上第一流了。可是同庄子辩 论后,我到现在仍然困惑。是辩术不及他呢,还是常识不 及他,我自己不知道。他那一席话把我打哑了。鄙人听说 公子修道养德已多年,是庄子的道友,特来拜见。请你教 教我吧,这方面的学识。”

魏牟两肘靠在炕桌,一声长叹,仰天大笑。笑够了, 说:“浅井内的青蛙,那个老掉牙的童话,难道只有你没 听过?东海大鳖登陆旅游,路过一口浅井。青蛙爬出井口 ,欢迎远客。青蛙说:‘我这里真好玩哟!爬出井来,可 以攀登井栏高峰,跳踉游戏。爬入井去,可以探索井壁缺 崖,安稳栖息。下水游泳,可以浸齐腋窝,浮起下巴。踏 泥散步,可以涂污四肢,泞没脚蹼。本蛙蹲坐井中央,环 顾四野,发现孑孓啦蝌蚪啦螃蟹啦都不如我这样快乐哟。 老实说吧,独家拥有整个水凼(dang4,塘)主权,占据一 口浅井,快乐真是无穷!先生,你不想频频来入内观光吗 ?’东海大鳖左前脚尚未伸入,右前腿已被井栏卡住了。 莫可奈何,徘徊而退。为感谢青蛙的盛情,东海大鳖说: ‘我就介绍海吧。原野千里,远不如海大。山峰万尺,远 不如海深。禹爷抗洪,十年九涝,海平面不见上升。汤王 求雨,八年七旱,海岸线不见退后,不受岁月影响,时期 长时期短同样快乐。不受河川影响,流量多流量少同样快 乐。这才是东海内永恒的快乐哟!’浅井的青蛙蹲坐井中 央,听完这段介绍,惊心瞪眼,失魂落魂,凄凄然的忘乎 其井。”

魏牟又说:“有些俗士,见识浅陋,连起码的是非长 短也分不清,居然想了解庄子的学说。这好比派遣蚊虫背 负泰山,怂恿蜈蚣爬泳黄河,真是苦虫之所难啦。还有些 呢,见识稍高,同样鄙俗,竟谈不出一句微妙的语言,只 晓得沉湎于辩论是非长短,争个你死我活,捞得眼前名利 。这不是浅井之蛙吗。”

魏牟最后说:“庄子在做什么?而你又在做什么?庄 子在神游,下到黄泉下的纯阴,上到蓝霄上的纯阳。可以 南,可以北,突破空间阻隔,飞翔不留轨迹,航线难以猜 测。可以西,可以东,超脱人境之外,返回自然之中,大 道处处畅通。你却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要调查他的学识根 底,要研究他的辩术秘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在用 竹筒窥测浩浩长天,你在用针尖度量莽莽大地。你不觉得 测量工具太小了吗?我看你还是回赵国去吧,别来找我学 什么啦。有个笑话,难道只有你没听过?话说你们赵国首 都邯郸的人走路姿态优美,是吗?燕国寿陵有个少年,不 务正业,爱赶时髦,跑到你们那里学习走路姿态。学了三 年,新姿态学不会,旧步伐忘记了,只好爬回燕国。你不 快些回去,谨防忘记自己的旧步伐,例如《坚白论》啦等 等,最后爬回赵国,白白丢掉你第一流学者的铁饭碗,那 才值不得呢。”

公孙龙张嘴合不拢,翘舌落不下,急逃。

庄子无官可做。膳食缺乏营养,濮水岸边钓鱼。濮水 流经宋国南境,东入黄河。

楚国派出两位高级官员,代表楚王,到宋国来聘请庄 子去楚国做大官。濮水岸边,蒹霞深处,两位官员找到庄 子,忙说:“恭喜!恭喜!敝国楚王有旨,要以朝政烦劳 庄先生啦。请上车吧。”

庄子坐持钓竿,眼盯浮子,也不回头道谢,只淡淡说 :“我听说贵国的御苑养过一只灵龟,三千岁啦,前不久 死了。楚王吩咐,用白绸裹遗骨和遗甲,隆重殓入宝箱, 荣哀备至,供在庙堂之上。设想你们两位就是这只灵龟, 此时此刻会怎样想?是甘愿死去,遗留尊贵的骨甲,享受 崇拜的香火呢?还是宁肯苟活,拖着尾巴,爬行在污泥中 呢?”

两位官员陪笑,都说:“当然宁肯苟活,拖着尾巴, 爬行在污泥中。”

庄子说:“请回你们楚国去吧。我可要拖尾巴爬污泥 去啦,恕不奉陪。”

雄辩家惠先生,名施,宋国人,庄子的旧友。惠施读 五车书,学问杂驳,人称惠子。最近混得不错,当了梁国 相爷,待候梁惠王。庄子念旧情,怀揣大饼,脚蹬草鞋, 南去梁国看望他。

庄子刚入梁国北境,惠子便获情报。小特务密告说: “相爷,外面谣传,姓庄的来者不善呀,想取代你!”

惠子恐慌,密令首都保安警察搜捕庄子。全城暗查了 三昼夜,鸡大不宁。都说要抓国际间谋,大街小巷,人心 惶惶。姓庄的嫌疑犯抓了九个,皆不是。庄子投宿低级旅 馆,服饰寒伧过分,不象候补相爷,未能引起警察注目。

庄子直接去惠子家中拜访。惠子尴尬,装作不知密令 搜捕一事。

庄子说:“南方有鸟,名叫(宛鸟)(刍鸟)(yuan1chu2) ,听说过吗?(宛鸟)(刍鸟)南海飞北海,非梧桐不栖止, 非竹米不食用,非甜泉不饮用。一只鹞鹰蹲在野地,正在 撕啄腐臭的死老鼠,瞥见(宛鸟)(刍鸟)飞来,立刻提高警 惕,昂头瞪眼,发出一串威吓的喉音:唬!唬唬!唬唬唬 !老兄放心撕啄你的梁国好了,何必唬我呀!”

庄子说完,怀中摸出大饼,啃嚼给旧友看。

惠子脸红,声称误会,吩咐家人设宴待客。

宰相惠施视察梁国东南边境,邀庄子同去,沿途游山 玩水,庄子顺便看了故乡蒙城,重温童年旧梦。二人最终 抵达濠水,对岸便属楚国管了。

濠水有桥,梁楚二国各管桥的一半。二人站在桥上, 各看各的,各想各的。

时已仲秋,濠水碧澄。庄子扶着桥栏,俯看一群银光 闪闪的白鲦鱼,说:“白鲦鱼多快乐,游得悠悠缓缓。”

惠施扶着桥栏,侦察楚国那边的哨卡,哪有闲情看鱼 ,便说:“你不是鱼,从何而知鱼快乐?”

庄子说:“你也不是我呀,从何而知我不知鱼快乐?”

惠施看重实践,认为一切真知只能来自实际体会,所 以不喜欢庄子的诗人气质,便说,“我不是你,确实不知 你。但你确实不是鱼呀,那么你不知鱼快乐,也就证而自 明了。”

庄子说:“我还得提醒你,是你刚才问我从何而知鱼 快乐的,对吧?你这样询问我,等于默认了我已知鱼快乐 ,只是不明白我从何而知罢了。你问我从何而知,也就是 想打听我从哪里晓得的。我现在回答你,我是从濠水桥上 晓得鱼快乐的,”

惠子嘟囔说:“你把我搞糊了。”

庄子拍着桥栏大笑,惊散了那一群白鲦鱼。


【四部曲之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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