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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西北航道:探索未知之旅

06-04

穿越西北航道:探索未知之旅

两个14岁的女孩坐在吧台边聊天,我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并没在意。休息室挤满了人,这天,邮轮停靠在格陵兰岛西北海岸的Kullorsuaq村旁,这是少数几个还保持着传统生活方式的因纽特村之一。此时乘客正抓紧村民离船前的空闲,与他们热切交谈。

“你好、你好!”一句轻声说出的中文飘来,我回头一看,两个女孩笑嘻嘻地瞧着我,大胆打探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庞,笑容却带着几分羞涩。

“你好,你们怎么会说这句?”如果在欧洲大陆,任何一个人用“你好”向我搭讪,我都不会有丝毫惊讶,欧陆的中国游客实在太多了。但这是少有中国游人踏足的格陵兰岛,尤其是在岛上也算得上偏远的Kullorsuaq村,不通公路、出行靠船,我的手机在这里完全没有信号。

“我们从中国电视剧里学的,看了好多剧。”女孩们咯咯笑着,扬起手机。

“都看了什么剧?”

“呃,都是谈恋爱的剧啦……”她俩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不肯告诉我剧名。

这一刻我既惊讶又倍感安慰,即便是在地球最遥远的角落、最传统的原住民社区之一,人们依然拥有了解外部世界的各种途径;世界没有完全封闭之地,世界是联系在一起的。就像我正在穿越的西北航道——从大西洋越过冰山漂浮的北极冰海,进入太平洋,将西方与东方、传统与现代、外来者与因纽特人连接。

400年探险史上的因纽特人

登上邮轮的第二天,我才后知后觉,西北航道与因纽特人有着多么密切的关系。船停在格陵兰岛西南海岸的西西缪特,彩色的小房子组成了岛上最北的不冻港。小镇的博物馆开在几栋老房子里,旧物件和老照片展示了渔港的历史,还有原住民因纽特人的生活与文化。

西西缪特小镇 摄影 黎瑾

入夜邮轮继续北行,西西缪特手工艺中心里摆着一些因纽特人的小摊,一位大叔展示了他亲手用鹿角雕刻成北极熊模样的手串,但这是他珍爱的非卖品。船上的探险队已经开始轮番自我介绍,动物学家、鸟类学家、艺术家、考古学家……最后登上舞台的是一位身材矮小但神采奕奕的因纽特老太太Gwen Angulalik,她将作为翻译与我们同行。

这时我才回想起,在艰辛、惨烈的西北航道探险史中,从来不乏因纽特人的参与。甚至,正因为有这些北极原住民,对西北航道长达400年的艰难探索才能一步步推进,并最终取得成功。

所谓西北,是从欧洲的角度来看:从大西洋北上,在巴芬湾进入北冰洋,向西穿过加拿大北极群岛的36500多座岛屿,成千上万座高达九十多米的巨大冰山漂浮在这片海域,最后经过汇集着大批浮冰的白令海峡,进入太平洋。西北航道位于北极圈以北800公里,距北极点不到1930公里,全长14000公里,是世界上最险峻的航线之一。

西北航道路线图,左下角是法语“西北航道-以罗尔德• 阿蒙森之名”。 供图 庞洛邮轮

因为气候变化导致近一个世纪以来北极海冰与冰山大量融化,航行在今日湛蓝的北冰洋,人们可能很难想象许多海湾与海峡直到1960年代依然全年浮冰拥塞,无法通航。当16世纪中期,英国的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提出西北航道的设想——向西北航行,从美洲北部绕过这片大陆,穿越极地冰海,去往东方的中国——北极的冰更是要比现在多得多。

寂静荒芜的冰海周边,是因纽特人的家园。公元11到13世纪,图勒人逐渐从阿拉斯加扩散到加拿大北极地区,再到格陵兰岛,他们即是现代因纽特人的祖先。因此,1576年,英国人马丁·弗罗比舍第一次发起对西北航道的探索,船抵达巴芬岛后遇见了一群因纽特猎人,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不过当时的英国船员是第一次与北极原住民接触,交流的结局并不愉快:1个因纽特人被带上船做人质和向导,很快死去;5个船员被俘虏,和因纽特人一起生活了几年后,驾了艘小船出海,消失不见。

从此,对西北航道的探索,在充斥着无数探险家的渴望与绝望的同时,也写满了因纽特人的贡献与牺牲。

1825-1827年,英国人约翰·富兰克林和约翰·理查森在陆地探险中带了两位因纽特翻译。其中,欧里格巴克协助理查森探索北冰洋沿岸,绘制了此行70%的地图;而达丹努克在劫掠角和当地人的交涉,则拯救了富兰克林一行人的性命。由此20年后,富兰克林才有机会带领两艘船再去寻找西北航道——之后富兰克林探险队的失踪,是西北航道探险史上最广为人知的悲剧。

1845年起,英国探险家约翰·雷伊向因纽特人学习了雪靴行走、冰原狩猎、建造雪屋等技能,成为第一个采用因纽特人远行方式的欧洲人。他在之后近10年的探险中,都有因纽特人同行,从而他发现了西北航道一处极为关键的通道雷伊海峡,并从因纽特人口中初步获知失踪的富兰克林探险队的命运。

1903年,挪威极地探险家阿蒙森驾船抵达约阿港,与当地的因纽特人建立友谊,他在此度过了19个月,一边观测磁读数,一边学习因纽特人的极地生存方式。1905年,阿蒙森成为第一个驾驶航船穿越西北航道的人,而他习得的因纽特知识与技能,让他在1911年的南极竞争中,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发现并抵达南极点的人。

邮轮航行在西北航道上。 摄影 黎瑾

以上只是漫长历史中的寥寥几个故事,因纽特人与西北航道的每一段航路的打通都息息相关,留下名字的翻译还包括1818年罗斯探险队的约翰·萨克鲁斯、1853年凯恩探险队的汉斯·亨德里克、1860年代霍尔探险队的图库里托和艾比尔宾……

当我看见邮轮上有位因纽特翻译,似乎某种信心油然而生。时至今日,在北极航行依然是艰险的,每年通航仅两三个月,穿越西北航道的邮轮屈指可数,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一切都难以预料,但我们始终可以相信因纽特人的经验与勇气。

探访传统因纽特村

沿着格陵兰岛航行的第一个星期,邮轮上的考古学家、人类学家Murielle Nagy带着我们在伊卢利萨特、Sullorsuaq海峡、Karrat岛看过多处图勒人和因纽特人留下的遗迹,大多是夏季房屋遗留的地道和地基,还有堆积的海豹骨。第8天清晨,我打开窗帘,一座硕大的冰山和许多碎裂的冰漂浮在阴天的海上,它背后的苔原海岸上错落着一些彩色房屋。雾气在房屋之间弥漫,邮轮已经抵达Kullorsuaq村。

人类学家Murielle在标记图勒人的遗址。 摄影 黎瑾

村子坐落在格陵兰岛西北海岸的梅尔维尔湾,一年有9个月平均温度处于0摄氏度以下。自19世纪便有捕鲸船聚集在这个冰山漂浮的偏远海湾,Kullorsuaq作为贸易站点于1928年建立。尽管人们早已不住在用地道进出的半地下小屋或冬季雪屋,但这里仍是格陵兰岛最传统的因纽特村之一。和西西缪特或伊卢利萨特这些常有邮轮拜访的小镇不同,Kullorsuaq几乎不接待游客,全靠邮轮公司有位探险队长与村民建立了长久的友谊,我们才受到了热情接待。

我们在湿漉漉的雾气中登上海岸。从港口进村的路旁,一辆手推车里躺着两只海豹,胡须似乎还在风中微微颤抖,提醒我这里还维持着古老的狩猎和捕鱼生活方式。许多村民已经聚集在村中心,好奇地看着我们。几个老太太摆出小摊,售卖用熊爪、熊牙、海象牙、驯鹿角制成的挂坠、鱼钩、玩具等小玩意。Kullorsuaq有四百余位村民,规模在格陵兰北部算是很大了,但我们遇见的人却很少,而且几乎都是中老年人。村里只有小学,14岁以上的年轻人基本都出外上学和工作了。

空地上放着一艘小艇,等了一会,一位瘦小精干的因纽特大叔Lars走了过来。他穿着北极熊皮毛缝制的裤子,臀部还留着毛茸茸的熊尾巴,脚上也套着北极熊皮毛制成的长靴,若不是他上半身套着件帽衫,简直就像头直立的大白熊。大叔爽朗地笑着,眼角与嘴角皱纹的弧度有几分像北野武,让我恍惚了一下,但Lars可不是导演,而是一位出色的因纽特老猎人,这身威武的熊皮服装便是他狩猎的成果。

在一位村民的翻译和考古学家Murielle的协助下,Lars开始向大家展示他们的生活。夏季,村民们驾驶小艇出海捕鲸,发现鲸鱼时猎人会发出特殊的声音呼唤同伴来帮忙,捕获鲸鱼后,人们会把海豹皮做的袋子吹胀,将鲸鱼尸体放在袋子上浮起来,方便用小艇带回村子。冬季则以狩猎为主,海冰上的海豹、海象都是捕猎的对象,村民也会驾狗拉雪橇去猎熊,全村一年最多可猎到50头北极熊。

Lars在捕鲸的小艇旁展示猎人呼唤同伴的技巧。 摄影 黎瑾

村里有超市,我们在闲逛时也遇见小孩子刚买了可乐和零食开开心心地往家里走。那为什么还要继续捕鱼狩猎呢?尽管这是北极居民延续千年的生活方式,但它辛苦又危险,何况现代化的触角早已无孔不入——Murielle注意到Lars有台iPhone,他在驾驶小艇、使用传统鱼叉捕猎白鲸和独角鲸时,很可能会使用GPS定位;另一位老猎人提到他们早就可以上网,会关注关于北极环境变化的讨论,也为俄乌冲突中的平民忧心;还有那两个喜欢看中国言情剧的女孩,显然她们也能刷到全球风靡的短视频……

我将自己的疑惑说给在北极进行了多年考古和人类学研究的Murielle后,她让我回忆一下村中超市的物价——一颗番茄售价约合二三十人民币:“很贵对吧?价格实在是惊人。因为地理位置偏僻、运输困难,外来物资在格陵兰岛的村子里都售价高昂,反而传统的生活方式更为经济实惠。”

保持传统的渔猎生活同样需要成本,比如猎人需要钱去购买枪支弹药。Murielle告诉我,格陵兰岛政府自上世纪50年代便开始发展渔业,村民捕鱼的收获可以售卖给政府,以赚取收入,而这份收入也使他们能够延续传统的生活方式,“要保持传统,必须进入现代经济”。

同样的脸,同样的祖先

剧场里人满为患,自从登上邮轮,我还是第一次在欢迎宴会之外见到所有乘客齐聚于此。Kullorsuaq的村民受邀来到船上与我们共进午餐,这天下午他们将在舞台上展示他们的服装、技艺和音乐。我和其他乘客一样兴奋地期待着,因纽特人的艺术早已在画册和小摊上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Lars用鹿角雕刻的独角鲸朴拙、生动,猎人敏锐的观察力体现得淋漓尽致。

Lars雕刻的独角鲸 摄影 黎瑾

很快,Lars再次令我们惊喜。他抱着吉他登上舞台,唱了很多歌,还有他自己写的歌。村民们像走T台一般,自豪地展示他们美丽的服饰:驯鹿皮的莫卡辛鞋柔软轻便,便于雪地行走;熊皮裤温暖保温,零下40度寒冬必备;彩色珠子串成的披肩明丽鲜艳,是北极的一抹亮色。

最后是舞蹈,平日持鱼叉和猎枪的手此时抱着吉他和手风琴,在欢快的音乐里,村民成群结队地跳舞,乘客们也快活地加入其中。音乐和舞蹈的风格都让我想起苏格兰或爱尔兰北部,大概是19世纪英国探险队和捕鲸船带来的影响。

演出结束后,村民和乘客们在剧场内外聊着天。一位老猎人戴着因纽特人发明的雪镜——用海象牙、鲸骨或鹿角制成,开口只留窄窄的缝隙,有遮挡强光、在冰雪荒原上预防雪盲症的作用——骄傲地站在人群中,被许多手机和相机包围。

Lars戴着因纽特人发明的雪镜。 摄影 黎瑾

我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位穿蓝色连衣裙的因纽特老太太朝我招招手,我有点意外,但赶紧走了过去。老太太打开她的小挎包,掏出一对串珠耳环塞到我手里,满面的笑意让皱纹开成了一朵花。

“是给你的礼物,你看我也有!”站在老太太旁边的一个中国乘客提醒我,同时向我展示了她收到的一对串珠手镯,蓝与白编织成精美的花纹。我再看看自己手中的耳环,竟是一对圣诞老人的逗趣模样。

我正忙不迭地说谢谢,又一个中国乘客好奇地凑上来,老太太笑眯眯地又打开了她百宝箱似的小挎包,拿出了一条串珠项链。我们连声赞叹,不知怎样表达感谢才好。

“他们很高兴能遇见中国来的人,因为他们觉得中国人有和他们相似的面孔。”Gwen走到老太太身旁,显然她也很高兴遇见格陵兰岛的因纽特人,她拿出手机拍照,“你看,我们长得差不多。”

第四纪冰期时,白令海峡结冰成为陆桥,将亚欧大陆与北美大陆连接起来,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的一些猎人追逐着猎物跨越海峡,迁徙至北美,发展成为这片大陆的原住民。当我几年前在加拿大北部旅行时,黄刀镇周边的原住民提纳人也曾兴奋地提到我们拥有相似的长相、同样的祖先。

爱看中国言情剧的一个女孩把我拉到另一个老太太旁边,介绍说这是她的祖母。女孩跟祖母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因纽特语言,祖母露出慈爱的笑意,从小提包里也掏出了一对串珠耳环。我环顾四周,几乎每个中国女性乘客都收到了因纽特女性赠送的串珠饰品,这是我们在西北航道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两位因纽特老太太送给本文作者的串珠耳环 摄影 黎瑾

彩色小珠子显然不是北极的物产。最初欧洲人来到这片冰天雪地,因纽特人被这些闪闪发光、色彩鲜艳的珠子深深迷住,于是欧洲人用珠子交换了大量皮毛和食物。对彩珠的喜爱一直流传至今,串珠成为了因纽特人一种“传统”的手工艺。我在义乌商贸城见过大批即将出口的彩珠,这微妙的巧合让我怀疑Kullorsuaq村民的饰品也是用义乌货制作——2万年后,同一批祖先分散两地的后裔以全球化为契机,相遇、相连。

分别时,村民在冲锋艇上挥手,我们在邮轮上挥手。海浪与风让人们无法听见彼此的声音,但透过薄薄的雾气,我们能望见对方挥舞的手臂,直到冲锋艇变成海浪里的一个小黑点,直到冰山将视线彻底遮挡。

Kullorsuaq的村民在冲锋艇上与我们挥手道别。 摄影 黎瑾

进入努纳武特

邮轮航行的空闲时间,Gwen也很喜欢做一些串珠的手艺活。她向我展示她做的手链,彩珠串成因纽特女性使用的乌鲁刀(ulu)的花纹,好看又别致。Gwen来自努纳武特(Nunavut)——加拿大最年轻的一级行政区,也是加拿大四个因纽特人地区中面积最大、级别最高的一个,于1999年由西北地区的东部分割而出,境内85%的人口为因纽特人,是个在原住民权利争取运动中产生的行政区。

告别Kullorsuaq村后,邮轮穿越巴芬湾,我们在庞德因莱特(Pond Inlet)入境加拿大,驶入兰开斯特海峡,向西再向南,航行在努纳武特的海域。

尽管Gwen的父亲给她起的因纽特语名字“Aittauq”意为打哈欠,但这位年近七旬的翻译每天都精气神十足。她和乘客一起登陆各个岛屿探访西北航道的遗迹,也常常在舰桥和船员、探险队员一起瞭望海面,观察偶尔冒出的鲸鱼和海豹。进入加拿大后,Gwen开了好几个讲座,讲述她的民族、家乡,还有她和她家庭的故事。

Gwen于1950年代出生在佩里河流域浮冰上的一座雪屋,这条最终通向北冰洋的河流沿岸也是她父亲的出生地与狩猎之地。彼时人类学家拍下的老照片里,身为皮毛商人的父亲是典型的因纽特猎人形象:穿着一身驯鹿皮毛衣服、戴着雪镜、背着弓箭。

Gwen展示她父亲的老照片。 摄影 黎瑾

年幼的Gwen也身着驯鹿皮毛制成的衣物,毛茸茸一团,站在无垠的冰雪中。至今她还记得跟随父亲去海冰上寻找呼吸孔、狩猎海豹的往事,也给我们展示了舅舅在冬季的冰雪上建造雪屋的照片。她美丽的母亲是父亲的第三位妻子,教会了她怎样准备食物、怎样制作干肉和干鱼。

进入1960年代后,Gwen暂别了父母,进入了剑桥湾的寄宿学校。自19世纪下半叶,加拿大建立了成百上千所寄宿学校,目的是让原住民孩子与自己的民族文化分离,彻底融入“主流社会”。我曾在加拿大的黄刀镇遇见一位幼时被强行入学的提纳人,他在学校不被允许讲本民族的语言,也不能够保留原本的服饰、习惯和信仰,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感到迷惘与痛苦。

我小心翼翼地向Gwen提到这件往事的时候,她表示她的经历截然不同。Gwen读的寄宿学校氛围宽松,回忆里的少年生活是一段愉快的时光。她喜欢在学校里读书,她学会了英语,以及很多北极冰原无法教会她的知识。高中毕业后,Gwen进入大学继续学习,她的大家庭也早已搬到了剑桥湾,过着现代化的生活。寒冷的北极让因纽特人习惯了彼此依靠,他们的家庭总是很大,Gwen有十余位兄弟姐妹,包括父母亲生的和收养的,多年后她和丈夫也收养了病重的姐姐的孩子。

和Kullorsuaq村从小就要学习狩猎捕鱼的女孩不同,Gwen从未学过狩猎,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做翻译工作。她为加拿大的地区政府和私营公司工作,还曾作为翻译出访日本。在日本她常被误认为是当地人,就像Kullorsuaq的村民认为中国人有和他们相似的长相一样。她喜欢蒙古呼麦,东北亚游牧民族吟唱的歌谣让她联想到因纽特女性的喉音唱法(katajjaq),两者有类似的发声方式。

一次讲座后,Gwen展示了她编辑出版的加拿大唯一一本因努因阿克顿语(Inuinnaqtun,因纽特方言的一种,在努纳武特广泛使用)-英语辞典,同时告诉我们,她和两位同事在尝试做因纽特语言的教材。

根据Murielle对加拿大因纽特人的了解,很多年轻人已经不会说本民族的语言了,但格陵兰岛还广泛使用因纽特语言,因此Gwen的工作显得尤为重要。从雪屋里的孩子到推动因纽特语言传承的翻译和编辑,这就是一个现代因纽特人的一生。

约阿港的鼓声

对于穿越西北航道的邮轮而言,努纳武特地区最重要的港口非约阿港(Gjøa Haven)莫属。港口得名于阿蒙森用于征服西北航道、只能容纳6位船员同行的小汽船Gjøa号。阿蒙森和船员与一队到此安营扎寨的因纽特人相处了很长时间,邮轮的探险队长开玩笑地说道,他曾在这遇到过当地人自称是阿蒙森船员与因纽特人的混血后裔。

在约阿港,我终于看见了因纽特人的鼓舞。鼓是古老的乐器,信仰万物有灵的古代先民相信鼓声能传递来自意识、宇宙、祖先的信息,击鼓时听见的是自然之声,是鼓声让人唱出歌、跳起舞来。世界不同地区的许多原住民都有鼓舞,我在博物馆里见过中国北方鄂温克人的鼓、北欧萨米人的鼓、西伯利亚布里亚特人的鼓,现在我终于要看一场真正的鼓舞了。

几位女性坐成一排,开始吟唱。随着她们的声音,男性表演者轻轻弯曲膝盖,身体微微前倾,用鼓槌有节奏地敲击着鼓面,闭上眼睛,在鼓点中缓缓地摇晃,于激动时仿佛不受控地发出叫喊声。三位男性和一位女性依次表演,他们的动作有的轻柔,有的激烈,我本来被他们的舞蹈吸引,但很快注意力就转移到了那几位吟唱的女性,意识到她们的歌唱才是一切的主导。其中两人的身体看起来异常衰老、脆弱,歌声却似乎拥有某种强大的力量。

约阿港跳鼓舞的年轻人 摄影 黎瑾

后来Murielle解释说,因纽特人有三种歌谣,关于娱乐、关于爱情和解决冲突。是的,他们用歌唱解决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这被视为公平、平等的方法。那天在鼓舞之后,我们看到两位年轻女性严肃地面对面握着对方的手臂,轮番用喉音演唱。没人知道她们唱的是什么,很多舞蹈与歌唱都是即兴的。在歌声最激烈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了动物的声音,像熊或狼的嚎叫从无边无际的冰原传来,也许她们真的以模仿动物来彼此竞争。但逐渐,她们的声音变得舒缓,最后两个女生相视一笑,结束了演唱,挽着手离开了舞台。

两位用喉音唱法对唱的因纽特女性 摄影 黎瑾

所有表演结束后我们走出场地,唱歌的年轻人骑着ATV越野车轰隆隆驶过,朝我们挥手打招呼。同样是因纽特人的聚居地,约阿港的现代化程度看起来要比格陵兰岛的因纽特村高得多。我就此再次询问Murielle时,她回答说,从某些角度上确实如此。

格陵兰岛的一些小村庄至今没有自来水,而加拿大北部的每个村庄都有自来水,这里的居民大多为行政管理机构工作,很少有像Kullorsuaq的村民一样以狩猎捕鱼为生。

然而,这不是说加拿大的因纽特人就不再是传统的因纽特人了。我们遇见的表演者不仅有老人,也有年轻人。出乎我意料的是,因纽特人口在缓慢地增加,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越发重视与本民族的连接,出于对民族身份的骄傲,他们愿意学习和继承古老的语言、故事和技艺。

Kullorsuaq的年轻村民会跳古老的面具舞,约阿港的年轻人也能跳鼓舞和喉音歌唱,还有许多其他地方的因纽特年轻人,在重新学习因纽特的语言,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渠道和资源,掌握在他们生活的村子可能已经失传的技能——比如,他们通过YouTube学习因纽特老猎人延续下来的传统捕鲸方法。

“一个不会讲因纽特语、过着现代生活的因纽特人还能算真正的因纽特人吗?”

“三十多年之前,我曾经以为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因纽特人,必须会本民族的语言,”Murielle回答我,“但我在一些不说因纽特语的地方,发现他们依然是真正的因纽特人。现在我认为,即便因纽特语不是你的第一语言,即便你说英语,你也可以成为一名传统因纽特猎人,你依然可以捕猎白鲸,穿着传统服饰,掌握传统技艺,了解传统故事。这是一种融合。”

我想起了Gwen对“Inuit”一词的解释,这个北极原住民的自称在其语言中的含义非常简单——人。无论时代如何变换,现代化的触角随着航道的通畅深入到北极冰海多么偏僻遥远的角落,人永远都在。

黎瑾

责编 杨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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