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俗即仙骨:草圣林散之评传》
路 东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
林散之的书法之所以每一笔都动人心魄、沉郁勃发,秘密全在一颗诗的心里,在一个每天都沉吟和沉思的人心里。这便是林散之成为林散之的秘密,或一个平常人成为草圣的秘密。
林散之的特别之处并不在于所谓“当代草圣”的称号,而在于他自觉地置身于真正的传统之中,华夏文明之所以如此壮丽,如此充满不竭的创造力,秘密也在这里。这部“评传”是空前的,这是一个诗人为另一个诗人写的评传,同为诗人的作者与传主有着共同的内心之持。路东笔下的林散之回到了日常的真实, “评传”为读者打开了一条隐秘小道,走上这条小道,不期然地遭遇“当代草圣”,领悟“圣”之所以“圣”,将是阅读此书的至乐。
第一章 生逢乱世
1898 年(即清朝光绪二十四年,农历戊戌年)的11月20日,天气渐冷,再过一个月就是冬至了,枝头的树叶正在风声中飘落,掠过乌江古镇的房屋,群鸟已开始南飞,驷马河正平缓流向不远处的长江。两岸旁的乌江古镇,一些小商贩在街巷中的青石板路上行走,小店铺的生意不温不火,小镇中很少出现生面孔,街坊邻居见了面打个招呼,人们的日子和往日一样平常,这平常中甚或还有些平庸。这一天,乌江的一切,似乎都处在某种压抑之中,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大片彩云,天空并没出现异象,这一天,林散之出生在乌江镇江家坂村。
江家坂村的人,只知道1898年11月20日林家大宅中多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出生在日渐没落的家族中。依常理推想,他长大之后,也许会像绝大部分人一样在乌江这片土地上经受日晒雨淋,辛苦劳作,下地种庄稼或下水捕鱼。1898年,在江家坂村人的眼里没什么特别,和中国其他地方的绝大部分农民一样,江家坂村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没什么新奇事发生。他们只是清朝皇帝王土中顺从的庶民,过着听天由命的日子。耕地种田、生儿育女、柴米油盐之外,人们较少过问其他事,这个戊戌年,清朝究竟发生了什么,中国将会成为怎样的中国,这似乎都不是他们在意的事。
乌江镇,处于苏皖两省的交界地,原乌江镇的大部分在今安徽省和县,属于今江苏省的这部分,现在是南京市浦口区桥林街道下辖的乌江社区。驷马河两岸的乌江镇人,彼此交往频繁,生活习俗和生存方式相同,生活在同样的自然风物中。相较而言,就两个镇的历史人文氛围来说,南岸的和县的乌江镇要略胜于北岸的乌江镇。一个古镇介入两省,这种行政区位划分的现象,在中国是较为少见的,这也是驷马河两岸乌江镇的特点之一。
林散之在书写“锲而不舍”
一百多年前出生在乌江镇北部一个衰败家族中的林散之,天性聪慧,勤奋好学,从一个对身旁事物充满好奇的孩子,成长为一个痴迷诗书画艺术的青年。他在动荡的时代生活中审时度势,历经各种曲折而不气馁,多年之后,林散之大器晚成,名震中国书坛,成为有“草圣”之誉的书法大师。这是乌江乡民们不曾想象过的事,当年的乡民们至多是觉得林散之好读书,喜欢写字画画,今后可能会比许多人有出息,但不会想到这个从小和他们在同样环境中生活的孩子,晚年竟能成为令世人仰慕的书法大师。一百多年似已久远,1898年的乌江,曾有过怎样的风物,历史中发生了什么,大多已流于传说了。在百年后的乌江,如果人们不想到书法大师林散之的出生年——1898年,那么,1898年这一年对乌江现在的许多年轻人来说,不会有什么重要意义,除了地方政府保护的林散之的旧居,这里的一切,与 1898 年几乎已无关了。当年乌江的许多事物,那里的山山水水和花草林木、乡间小道,以及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都与林散之的成长相关,林散之生前曾感怀在心,但它们也已在岁月中散如烟云,不见痕迹了。这世界上发生的各种事,除极少数仍在时间的刻记中,大部分已被涂抹或删除,乌江镇也不会例外。这里,已看不到旧时的草屋和茂密的修竹,看不到林散之当年种植的大片桃树,更不见当年林散之谋生教书的私塾馆。
风物常新。在一片以往谷物生长的坡地上,墙体高大的林散之艺术交流中心馆,与修缮过的林散之旧居结为一体,它坐落在驷马河北岸的不远处。林散之艺术交流中心馆,设计为江南园林风格,占地3800平方米。这里绿草茵茵,中心馆分为主馆、副馆和学术馆,三个以茅草为顶的仿古建筑粉墙红窗、错落有致;邻近处是成片的青灰色民间小楼房。对比之下,林散之艺术交流中心馆风格殊异,格外醒目。林散之艺术交流中心馆,是浦口区文化旅游的一个重要景点,每天都有一些好奇的游客慕大师之名而来。如今,这北岸的乌江镇,这个1898年林散之的出生之地,已被称为书圣之乡,依托林散之“草圣”这个称誉的影响力,南北两岸乌江镇的名声,在历史上沉寂了很久之后,因书法大师林散之又再次响亮起来。
在中国地图上,乌江镇虽是个小地方,但它曾是历史风云聚集过的古镇。公元前202年,垓下之战失败后,溃逃中的项羽不齿于被汉军所俘,在乌江边刎颈自杀,染在草木间的那一腔血气,也只是英雄暮气,它早已在岁月的风声中散去。楚霸王项羽的死,终结了激烈的楚汉相争史,让乌江古镇在历史上有了名声,这名声的背景中,是江山争夺中交错的刀光剑影。从这个幽暗背景中,仿佛能闻出一阵阵杀戮的血腥气,这对古镇乌江的人来说,或许是某种历史提示。在此后的乌江镇地方史中,少有争勇好杀的风气,相比于好武,乌江古镇的人似乎更敬重人文。乌江镇在文化上有较深的蕴积,这里曾出过一些载入史册的名人,比较有影响的人物是唐朝诗人张籍、南宋爱国词人张孝祥,但在林散之之前,影响力不凡能被誉为大师的艺术人物,乌江镇从没出现过。对林散之成为书法大师这个事实,当初与林散之打过交道的人,甚至一些近在身旁的人都无不意外,没有人预见过出生在这个小地方的林散之,会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位大师,而被誉为“草圣”,人们就更难想象了。
赵朴初拜访林散之
林散之出生这一年,是旧历戊戌年,1898年,正是动荡的19世纪末,世界处在大纷乱之中,殖民时代产生的不同祸根,已埋入这个世界的体内,离大规模发作为时不远。在西方各帝国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民族独立运动不断兴起,各帝国之间由利益冲突产生的裂隙正越来越大,不同政治文化之间的冲突也更加激烈,西方资本主义列强已经帝国化,正对东方进行新殖民扩张。1898年,向来自大的清朝政府,面对被列强瓜分的更大风险仍无应对之策,已是危机重重,这一年,戊戌变法发生了。戊戌变法是一场激烈而短暂的政治变革运动,因清廷发生政变而惨遭失败,这一年,在中国几千年封建专制史上,可以说是血色如曙的事件之年。
那个年代国民性中的奴性,不会比鲁迅在民国时指出的要少,这国民性中的奴性,虽与专制政治的长期规训有关,但从根本上说,也与绝大部分国民的无思相关。人们只知道这一年戊戌变法发生了,戊戌变法失败了,光绪皇帝被关起来了。大清的国民,包括一些最初支持变法的文人,为了在皇权下过所谓臣民的日子,并不在意这个事件意味着什么,它为什么会发生,又为什么失败了,这些似乎与他们的生活无关。一些文人只求不惹祸上身,在沉默中保命,亲近保守派的人视变法为患,为清朝叫好。在绝大部分国民的意识里,中国是皇帝的中国,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维新变法要改革腐败的清政府,动摇旧政治秩序,是对皇权的大不敬。一些极端保守派甚至认为,只有皇帝才能救中国,变法者要改变几千年因袭的帝制,是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在中国被列强瓜分的危机中,晚清社会风雨飘摇,中国被殖民的风险已越来越大了,但维新力量在中国仍比较虚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口号,也曾喊得响亮,但这与天下兴亡相关的“责”,“匹夫”们究竟该如何担当,能有所沉思并付诸行动者极少。这正是林散之出生时的时代境况。
19世纪末,甲午战争,清朝惨败,几十年的洋务运动至此终止了。内忧外患的清朝政府与列强签订了多种耻辱条约,到林散之出生的1898年,清朝的根基摇摇晃晃,像一个隐疾在身的庞大病体。孙中山、康有为等一批中国文人开始反思洋务运动,几十年的洋务运动,清朝政府只停留在器物层面的改革上,或称之为经济和技术层面的改革,而旧有的政治制度仍是原封不动。
维新人士认为,危机中的中国要救亡图存,就必须弃绝一些旧意识,对清朝的政治体制进行大力度改革。当时,大批恪守儒家传统、读圣贤书的文人,还在做科举入仕成为臣子的梦,乌江古镇的许多读书人也不会例外。秀才、举人、进士、状元这个梯子,挂向清朝权力的中心,读书人都想爬上这个梯子,都想爬向高处,他们正忙于乡试、会试这类事务的准备,读圣贤书的人,都在读书入仕的传统大梦中,林散之的儒学启蒙老师张栗庵,也应属于其中的一位。但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忧心旧政体的腐朽,毅然接受了维新派的改革建言,启动了这场维新运动。
救亡图存的戊戌运动,是一场涉及面较宽的改革运动,对积弱的清朝进行多方面的改革,是这个运动的主要目标,但运动启动后,在推行策略和方式上比较激烈,年轻的光绪帝改革之心急迫,100天内,颁布了不下于100条改革条令,而腐败成性的清朝官吏阶层,为了守护自身的利益,大都或私下里抵制,或根本没做好执行的准备,条令在实施中,出现了许多顽固的瓶颈,一系列政令难以贯彻,旧秩序中抵制变法的力量,以各种方式堵截新事物的诞生。最终,历时103天的维新运动失败了。
林散之在书写“生天成佛”
之后,中国各地又恢复到旧秩序之中,对维新变革之事,噤若寒蝉。中央集权下的中国许多地方,人们仍生活在旧的政治风水中,与变法事件发生之前几无不同。显然,戊戌变法的短暂风暴,冲击力还没进入民间,清朝庶民们大都不明白变法是怎么回事,从安徽和县当年的县志记载看,林散之的出生地乌江镇,也没有一点响应变法的回声,乌江古镇的文人们也只是知道变法失败了,对这个事件少有深思,认为科举之路没有断就好,那时,林散之正在摇篮中。
戊戌变法失败之事,就发生在1898年9月21日。1898年11月20日,林散之在乌江出生,时间只相隔两个月。大致叙述戊戌变法的历史,是因为戊戌变法这个政治事件,是离林散之出生最近的历史背景。11月20日这一天,还在戊戌变法失败的影子里,清朝反变法的力量执掌了政权,变法已成了危及皇权的大忌。我们不以传统术数去推断林散之的个人命运,只从历史事实去谈,书法大师林散之出生在中国皇权专制政治史中的事件之年,出生在中与外、旧与新这两种力量的激烈较量之年,出生在弃旧立新的变法之年,不能说这对早慧的林散之在心理上没有任何暗示。从林散之复杂的人生经历来看,戊戌变法这个历史事件,是林散之出生之年发生的事件,从艺术创造到个人的社会生活,这都可算是林散之个人命运中不太好懂的序。
至于林散之出生这一年的戊戌变法,对林散之的成长有没有影响或暗示,从现有研究林散之的各种文字史料看,还没有人对此有过关注。不过,林散之在书坛被誉为“草圣”后,在一次与友人的交谈中,他曾半开玩笑地说:“我出生于变法之年。”这句话自有其寓意,可算是林散之对自己在书法上何以能有不凡成就的个人解释之一,只是这解释中似有了点命运的意味。
作者:路 东
编辑: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