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雕文玩之家

齐白石的生活智慧:如何过一个有品质的生活?

05-17

齐白石的生活智慧:如何过一个有品质的生活?

齐白石画白菜

齐白石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他把历年画画挣的金条都装在一个小口袋里,坐卧不离。住在北京铁栅屋时,天明即起,家里人正洒扫庭除,齐老先生就到画室把荣宝斋的订件画了,然后再画其他订件,言不二价,按照墙上贴的润格来办事。

世界之大,哪儿没有死皮赖脸的人,比如说:“齐老先生添条虾吧!”“齐先生您受累!多画条鱼吧,我内人最喜欢鱼了!”齐先生也不话,只是斜着看来客一眼,又不好当场驳人的面子,慢慢把笔墨,沉吟半晌,一笔、两笔,鱼、虾、蟹自画面跃然而出,但都不大精神,看着好像离水好几天,要翻肚子的样子。客人不解地问:这虾怎么看着像死虾?”齐老先生坐在圈椅中说:“活虾子市面上多贵啊!”主客心到神知,一拍两散。

平常在家,齐老先生是个“无事忙”。客人带了卤肉来,卤肉外面包着大白菜的叶子。齐先生仔细把白菜叶子抖干净,不舍得扔,吩咐家里人把这片菜叶子切切,用盐“码”上,大不了加点秋油,中午老先生要吃。真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以身作则,为小儿辈做榜样。

在街上买东西,比如包鞋、包书、包糖食的纸分大小都留着,起画稿用。后来这批东西都由家人捐赠给北京画院了。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张包鞋纸上,有“内联升”的红色印记,齐老先生在上面画了一个持弓搭箭的人,旁边注明画时执弓的手要下移一寸还是多少,我忘记了。

有废纸上画着是在哪家古董店看到的一个瓷瓶,上面有双鸳鸯隐在荷花红蓼的后面。回来老先生背临出来为小儿辈留作传家画稿,曰可当水田几亩。汪曾祺先生在《老舍先生》一文中曾提到齐老先生家里量米的竹升子都是自己保管的,每天吃饭要由他量了米才行。一大家子人,吃米不少,老先生舍不得量一筒,手抖一下,家里做饭媳妇就说不够,“您再给添一点!”齐老先生就嘀咕着:“你要吃这么多啊!”然后又给量一筒。

后来老先生换了一处比较大的住所,搬过去没几天,老人住不惯哭死哭活地要回去。大家都不明白老人的心意。大四合院,花木扶疏不好吗?老舍先生说:“别!他这么惯了,不叫他干这些,他就活不成了。”其实里面还另有一层,老先生喜欢在家藏东西,东藏一处,西藏一处,藏东西的地方只有他知道。这一搬出来,虽说老屋还是家里后辈住着,他也不放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中央电影纪录片厂拍《人民艺术家齐白石》时让他拿点儿精品出来拍,他怎么也不愿意。后来还是徐悲鸿去做工作,他才勉强强从画台的“消息”里掏出几卷画出来。他是细木匠出身,在画台里做几个暗格或者小抽斗之类的“消息”那还不是驾轻就熟。这些画被掏出后,一卷一卷放在画台上。徐先生一打开,只见宝光四射,全是老先生毕生的精品,呕心之作!有一张画在金纸上的白茶花,上有一蛱蝶翩翩欲下,画得真是精妙绝伦!

徐先生不住地用眼光看坐在对面的老头子,心想:“这太鸡贼呀!”齐老先生坐在大圈椅中,两袖垂下,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真是狡黠得可以啊!齐老先生对唐代书法家智永很有意见,认为这人太浪费,写废的笔就扔啊,还弄个笔冢,真是多事!他不知道唐代的毛笔,跟我们今天水笔似的,只换笔头不换笔管的。一只毛笔头写秃了,把笔头一扔,换一只新笔头请人纳入笔管中就行了。齐先生那么节约,在他习惯上来说没有一只毛笔是可弃的。

齐白石画作《白菜蝈蝈》

黄永玉、李可染他们老问齐白石先生如何把画画好。这个问题真是让人很烦哎!这问题真没办法能用语言说明白。齐老先生画了一辈子,就知道怎么把画画好,因为他画不坏!这问题真是要人亲命了,他们还死问,又不能直接跟他们说:“我就是天纵之才!”话不能这么说啊!齐老先生只好把笔举到空中,拿眼睛死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说:“笔不要掉下来!”这话如同一偈,你怎么理解都行。于是两人笔不掉下来地死画,各有各造化。

但齐老先生也有齐老先生的委屈。《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宝玉为的是自己有别人没有而委屈,齐老先生是为别人有自己没有而郁闷。

他想山阴王羲之爱写《黄庭》换白鹅,李太白醉写蛮书,林和靖梅妻鹤子。他们都有佳话,而我齐璜怎么就没有。这一天正是北平大风扬沙天,齐白石坐在画室里,听到外面有吆喝卖大白菜的。他坐不住了。他灵机一动,想:“我何不画一张白菜去换白菜,那也不失为一段文人佳话呀!”

铁栅屋外一个北方汉正守着一车白菜吆喝,脖子上的筋抻得老长的。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白胡子老头,戴一个小圆眼镜,正看着他一车白菜出神,十分想吃的样子。

这卖菜汉子见来了主顾忙招呼道:“老先生!你要称几斤?秤给得高高的。”齐老先生从后面摸出一卷纸说:“我拿这画的白菜,换你一车白菜,你可肯么?”这汉子一听,勃然大怒说:“我不看你一大把岁数,窝心脚窝死你。大北风天!有这么消遣人的吗?倒想得美!拿一张画的假白菜,要换我一车真白菜!”一顿咆哮,弄得老先生摸不着南北。齐老先生挟着画的白菜灰溜溜地走了,从铁栅屋的大门侧身钻进去说了一句话:“唉!真是有辱斯文!”

粹然儒者——龙士先生

昨天晚上张唐兄与程大利先生坐地谈话,提到萧龙士先生。龙士先生是个粹然儒者!萧龙士先生,原名品一,字翰云。萧先生一九四九年春天到北京,穿一件紫花布大褂在李可染、李苦禅陪同下到铁栅屋去见齐白石的时候,已经六十一岁了。同行的还有一个朋友,叫老耘(这个人容以后再说他,也是一个画得极好,带点怪气的人,一辈子名不出乡里)。

龙士给齐老先生带去一张自己画的荷花,齐老先生看了许久,然后揭开砚盖,了舔笔在画上题曰:“龙士先生画荷,白石自谓不及。国有此人而不知,深以为耻。想先生不曾远游也。”

萧老看了齐先生的画,当时就拜了齐老为师,做了一个高龄学生。后来齐老生称他为“老门客”。老耘没有拜,他觉得齐先生没有他画得好,不配做他的老师,还是回老家练武、行医、画画,悄悄地死在乡里,一直到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他。

老耘这个人一生逃名,电视台要采访他,他马上卷起家什就走了;赖少其先生找他好几回要求画,他一听赖老是当官的,马上跑得远远的(赖少其当时官拜宣传部副部长)。当官的人开车去求画求字,他不写,却偏偏喜欢给司机写,还写上上款,这不是故意气人嘛!我看过他写的一张前后《出师表》,现当代罕有人能达到这种水平。

龙士先生是萧县刘套镇萧场村人,清光绪十六年生人。萧先生家在当地是一个大地主,但到了龙士先生这一辈,因为他的低调慈善活动,家境慢慢就败落下来了。萧先生做慈善不欲人感恩戴德,他说做善事欲人知,则本心就存了不善。有一年徐海地区大饥荒,他请了许多饥民帮他家盖房子。每天要按他的进度来做活,做快了他还不高兴。每人每日可得几碗“糊豆”果腹,“糊豆”就是锅里放点米加大量的水,开锅时勾以高粱面或者粗面,成一种糊糊状,然后缩颈而咽之。

墙都筑好了,就差上梁了。龙士先生又要停工了,说没钱盖了。众人计日得酬,每人可得二斗高粱。家人不解,问龙士先生:“好好的怎么又不盖了?”龙士先生说:“无故推恩于人,益增人不安。不如请人来盖屋,计日得酬的好。现在春荒已过,二斗高粱也能接上夏粮了。家里房子已足够住了,多盖了也只是空放着,不如就这样吧!”

本地有个穷汉在一户绅耆家做长工,不知怎么和财主的闺女好了,还把人家闺女的肚子弄大了,闯下了塌天大祸。绅耆要给县上递呈子,办他个入室强奸的罪,想结果这个人的性命。龙士先生听说了就上门跟这个绅耆说:“你女儿又欢喜他,他又欢喜你女儿,你这是何苦。断送他一条性命容易,造下的罪孽可也不小,再说瓦片都有翻身时,他眼下是穷,可也不当该死的罪。世事难料,你杀了人家一条性命,人家也和你结几代仇冤,不如成全这件好事,我情愿出些钱给这个穷汉作聘礼。”这个绅耆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只是一时面子上下不来,后来就请龙士先生当了男方的媒人,体体面面地把婚事办了。七十年代龙士先生回乡时,他弃车步行进村(这也是老辈典型,步行以示不妄自尊大)。这个长工已是爷爷辈的人,带着一家老少跪在路边上环拜,谢龙士先生的成全。

画家萧龙士

我第一次见到龙士先生的时候,他已是九十多岁了。记得是在工人文化宫画画,他的眼睛不好,用手在纸上摸索。李昌松把他的墨蘸好,告诉他这笔是浓墨,这笔是淡墨。他用手比一下位置就画,纯以神行。画荷花或者兰草,枯劲老辣,如绵里裹针,如枯壁挂藤。

龙士先生不喜欢赴宴,在外面吃了两天就说受不了,要家去,要还我口来,说外面菜油水太大,吃了要泻肚子。他在家里也就是一碗粥,一个馍,一碗咸菜,自奉甚俭。他那时候在文史馆工作,也就是开会的时候去坐坐。后来选他当个美协名誉主席,大家都要他到主席台上坐。他不坐,强不过众人只好坐在主席台上。他非常惶然,口中念念道:“画画就画画呗,还弄了个主席!”

龙士与贩夫走卒都能说到一起,拄着拐杖到处走走看看。小孩子说:“爷爷你给我画张画吧!”他也应下来,认认真真给人画好,然后送出门。跟小儿辈说:“人待我以礼,我更当待人以礼。”有一次一个人看龙士先生日子过得拮据,取画的时候悄悄在画台上放了几十元钱,萧先生发觉了立刻叫儿子承震追出去,送给人家。他跟求画的人说:“我有工资,画画不过是文人余事,能有人喜欢我就高兴,哪能以画求财呢?”

老先生腿脚好的时候,常常穿一件褪色的中山装,拄着拐杖在城里到处走。省立医院的紫藤开了,他带着王守志先生去写生。他站在紫藤架下,用手在空中划来划去,说是在打腹稿,用手杖把紫藤花藤与花的特点说给王守志先生听。王守志先生说大写意并不等于是粗糙和率意,写意画有很精微的地方,在这方面他是从萧老那里学来的。

我曾听一个和萧老做过邻居的人说,“文革”的时候萧老因为画梅、兰、竹、菊被人目为四旧。这个邻居的长辈也有点促狭,就让这个孩子天天骑在墙头骂老头儿。萧老是北方人,家里饮食也是北方习惯,蒸馍吃。中午萧老看看馍蒸好了,就拿了两个馍对骑在墙上的孩子说:“孩啊!饿了吧,吃个馍。”他就有那么超然。当年的这个孩子今天都五六十岁了,说到这个地方叹气道:“萧老那个涵养啊!”

萧先生是有点“迂气”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我们一大伙人在九华山办画展,萧先生的儿子承霭也在。萧承霭先生最吸引我注意的地方是他有双很大的耳朵,所谓寿者相也!他也是很老派的人。我们一帮小年轻坐在那里闲话聊天,不时爆出大笑。他拎着水瓶倒水,从第一个问起:“我给您续点?”我们都摇手说:“您老人家喝自己的就行了,不必拘礼了!”等下次倒水的时候,他还是从第一个问起。

刚有电视机那会儿,萧老喜欢瞧京戏,家人就给买了一台。开戏了!老人家高兴极了,把全家人喊来看,看到唱得精彩的地方就鼓掌叫好,跟在现场瞧戏一样。承霭、承震他们白天要工作,就先去睡了。老人家早上起来脸色就不好,说他们不懂规矩,说人家演员在台上演多累呀!你们不等人家谢幕就走了真是不懂礼数!原来他在为这个跟家人生闷气。

萧老晚年的时候喜欢在小纸头上写一些唐诗、宋词。这些纸头都很小,郑玉琦兄保存有很多。这些纸或者是裁纸时裁下的纸边,有的比巴掌还小一点,都画得非常精妙。我后来还复印了一些。九十年代有人要卖给我一张萧老的画,要价是一千多元。画让我先拿回来挂了半年,半年后因为我拿不出钱又让人给拿跑了。是一张《兰花小雀》,兰花偃侧之下,一块顽石,小麻雀跳跃其间。兰静,雀动。笔墨画得淡而厚。

在昌松那里看到一张龙士先生五十年代画的《钢花飞溅》图,两个破瓦盆里有几株悬崖菊,披散下来,还是非常工致的一种,不像晚年那样逸笔草草的。萧龙士先生不大讲究画具,一个破画毡上墨迹累累,盂内水浑浑然。他画完画,笔也不洗,下次画的时候戳戳弄开了,蘸点墨就画,但是画好后画面没有一点浊气,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有的人笔精墨妙,画出来的东西却一看就是胸次污浊。

黄永玉先生给萧先生画过一张肖像,很能传递出他那种神气。萧先生坐在藤椅上,两手捏拢,瘦瘦的,很静,很沉厚的样子。萧先生活到一百多岁,在画家中要算很长寿的了。晚年书法也好,笔酣墨饱,元气淋漓。我现在手中还有一份复印件,上面写着:“酒色财气,杀身利器。世人不悟,可惜!可惜!”这个可能是抄前人的成句,但写得多好啊,个个雄赳赳的,像刚上场的相扑力士。写这幅字的那一年,萧先生已经是九十七岁高龄了。

来源:《世间的盐》

作者: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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